李泰阴沉着脸离开了东宫。感觉到李泰的情绪低沉,文宣和陈柱跟在李泰身后一声不吭,不敢说话。

即便是李泰在太子李承乾面前失望而归,但他还是要去李世民面前解释一番,不管别人相信与否,就是为了问心无愧四个字,李泰也要去皇宫面见李世民。

从皇宫的永春门进入,还没等走到恭礼门,李泰发现前面不远处李恪一人在孤身站立,看样子是在等待自己的到来。

李泰心中不想和他再有交集,但是面对着空旷的广场,他又避无可避,不得已只能是迎上前去。

“三哥,这刚刚在东宫分开,就又见面了,您这是来探望杨母妃还是找父皇有事?”

李恪手拿着在“开阖居”由李泰卖给他的紫竹折扇微微一笑:“四弟说错了,我既不是来探望母妃,也不是来找父皇,而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

“等我?我一个无权无势之人,三哥还会有事找到我这里?”李泰面色装出惊诧,语带嘲讽。

李恪不以为意的摇摇头。“刷”的一声打开了手中的紫竹折扇,微微的扇动几下:“四弟,我知道你还有事,也不耽误你时间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什么时间开始跟踪王管家和莫菁的?”

李泰不置可否的反问道:“如今这个时候,这重要吗?”

“是不重要了。”李恪长叹一声,缓缓的摇摇头:“我就是为你感到不值,四弟,你说你的好心,最后换来误解,这值得吗?”

李恪此言一出,李泰虽然知道他这是在挑拨,心中忍让感到一丝失望和无奈。李恪是布局之人,能略微猜测出李泰的用心,这不足为奇。但像李世民和李承乾这样该明白李泰用心良苦之人,却是懵懂无知。面对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差,有口难言的李泰只能是连连苦笑。

“这也不重要了。”李泰苦涩的一笑,说道:“三哥,你也别为我担心了,还是惦记一下怎么和父皇以及潞国公解释吧。我怎么看你的那个王管家都不是能抗住千牛卫用刑之人。”

李泰言语上的反击让李恪眉头一皱,随即装作无谓的一笑:“王管家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他私下里的作为,我最多也就是个管教不严而已。”

“如此最好。”

李泰冲着李恪拱拱手,算是行礼告辞,转身就走进了恭礼门,向着李世民处理政务的太极殿走去。

太极殿内李世民正和众多的朝臣坐在一起。商讨着大唐的政务。即便是太子受伤,这大唐的政务也不能中断。李泰的到来受到了众多大臣的瞩目,包括他的老师房玄龄在内。

在李世民的示意下,李泰老老实实的坐在一旁,静静的等着李世民。

一个个老jian巨猾看透了世事的众多大臣,加上太子受伤在众人心中已经不是秘密了,此刻又怎么能不明白这是李世民父子有话要说,纷纷找借口离开。李泰的老师房玄龄,岳父阎立德在经过李泰身边的时候,投给李泰一个担忧询问的眼神,李泰只能是摇摇头,表示无需担心,没事的。

“青雀,来找我有何事啊?”

李世民是明知故问,李泰也装糊涂,说道:“父皇,孩儿刚刚去东宫探望太子,这就顺便来看看父皇。”

“哦……。”

李世民长长的一声“哦”之后,死死的盯着李泰,似乎要在李泰的脸上研究出为何他会如此镇静。

李泰也不示弱,面带微笑的和李世民对视。薄而红润的双唇紧闭。一时之间,太极殿内父子二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半响,还是李世民沉不住气,瞪了李泰一眼:“好了,别装糊涂了,你自己说说吧。”

“孩儿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李世民的手指隔空虚点李泰,说道:“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就无话可说了?就是编,你也能编出个理由吧。”

李泰缓缓的摇摇头,脸上还是那淡淡的笑容:“回父皇,孩儿真的是无话可说。”

“胡扯!”李世民的眼睛中闪过一道精光,厉声说道:“无话可说是吧?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个叫称心的伶人,还有老三的管家都会在你的府上?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派人跟踪那个伶人和老三?

你别告诉我你没跟踪那个伶人和老三,当时你调派的人手现在还在你的府中带着呢。你的那个得力干将、那个叫陈柱的,现在还在殿外候着呢,用不用朕派人去问问啊?”

李世民斜了李泰一眼,冷然道:“这也就是你,换做别人,那些跟踪老三的人此刻都在千牛卫中呆着了。我就是在等你给我一个解释,现在就是要听你来说。”

“那是一个偶然,是一个意外,包括太子受伤都是意外。”

“偶然?意外?”李世民冷哼一声:“太子受伤可能是意外,但你别告诉我,你派人跟踪老三好多天了,也是个意外。谁会相信你的理由,你认为我会信吗?你就是编也要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你把这个理由去和太子说,去和老三说,你看他们信不信。”

李泰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平和的说道:“父皇,如果他们要问,孩儿会告诉他们,是因为偶然一个消息,孩儿听说伤害乔峥的凶手和三哥府上的王管家有关系,所以才派人跟在他们身后。”

“这个理由和他们也说得过去,但是……。”李世民停下了话头,眉头微皱,双目死死的盯着李泰那副带着淡淡浅笑的面孔,半响之后才一字一顿的说道:“但是,这个理由我不信。”

李世民以为李泰会出言解释一二,但李泰的笑容依旧,双唇还是紧闭。

“罢了。”李世民叹息了一声,无力的说道:“从小你就是这个样子,不想说的死也不说,偏偏你还是我的儿子,罢了,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不过你要记住,以后不要在夹杂在皇子相争之中,更不要针对太子了,有一个老三就够了,何况太子在有些方面还真的不如你。”

也许别人听到李世民变相的褒扬会心中高兴。但李泰现在的心中却只有苦涩和无奈。

李泰想到了李世民会误解自己,但是事到临头,听到李世民那句“针对太子”,他的心中仍然充满了苦涩。

,或许现在的太子还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和历史中骄横跋扈的李承乾相比,根本是天翻地覆的两个人。作为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孩子来说,李承乾目前的表现也算是可圈可点的,这一切都是李泰在背后默默的功劳。但此时李世民的话让李泰的心中越发的感觉寒冷,也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决定。

“父皇,您是说我在针对太子。换句话说,我在和太子争些什么,对不对?”李泰脸上的淡淡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苦笑。

“不是吗?”李世民侧头反问:“如果不是,为什么你不劝阻太子离那个伶人远点,反而是派人跟踪那个称心呢?若是太子没有发生意外受伤,你是不是会一直看这太子将这个‘龌龊’的事情进行到底呢?是不是要等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才向我禀报呢?”

“这……。”

李泰真的是被李世民问的“哑口无言”了。李世民主观的臆断是建立在他曾经经历的基础之上的,玄武门墙头那个血色的清晨是李世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心痛。由己度人,在兄弟感情上,李世民难免将事情向坏处思量。

李泰可以理解,但却无法认同。明明是为了李承乾不走错路,可偏偏其中的为难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依照表面上来看,李世民的猜测也有几分道理。李恪作为一个磨刀石和李承乾相争,是在李世民的默许范围之内,而李泰在太子受伤的事情中横空出世,李世民的怀疑也就是难免的了。

心中最为苦楚的却是李泰,好心被人误解这份难过紧紧的缠绕在他的心头。

算了。罢了。何苦呢?何必呢?为谁辛苦为谁忙?

李泰忽然间感觉一阵阵的心灰意冷,若干年的挣扎努力都在李世民和李承乾寒冷的语句中烟消云散。

无所谓了。

李泰苦笑过后,脸上那淡淡的无谓的笑容再次浮现。

“父皇……。没有必要解释了,事已至此,你看这需要怎么办呢?”

李泰的反应出乎李世民的意料之外,想到过李泰的反驳、狡辩、抵赖,甚至想到过李泰可能恼羞成怒的和他争吵,却没想到李泰会这样云淡风轻的默认了下来。

心中思量着李泰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李世民的口中随意的说道:“那你看怎么办?”

没想李泰会给他一个答案,但李泰的话语却让李世民再次意外。

“父皇,这好办。大唐律,皇子成年之官四方,代天子牧守地方。三哥和孩儿都已经成年,按照规矩,也该之官地方了。所以孩儿请父皇下旨,让孩儿和三哥之官地方。这样一来,长安城内没有成年的皇子,太子也会消去疑心,安心学习政务,辅佐父皇。”

李世民剑眉一立,冷声道:“你想走?”

“是的!”李泰缓缓点头:“朝廷早有规矩。孩儿已经让父皇破例好久了,如今也是时候了,还请父皇恩准。”

李世民眼中的寒光越来越盛,咬牙切齿的说道:“那好,既然你有这个打算,就说来听听,你准备之官那里?”

李泰对李世民的反应毫无所惧,兀自低语:“父皇,孩儿想过了。孩儿去之官那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哥的去处。

隋炀帝三下扬州,想来那里是个繁华之处,而且听说江南多文人墨客,更加上水乡出美女,想来三哥是愿意去了,所以孩儿就想,三哥之官扬州应该是合适的。

至于孩儿就不重要了,随便那里都可以。不过孩儿听说宜州多山多水,而且宜州的山势俊美,所以孩儿有个心愿,想去看看,还望父皇成全。”

李世民根本没有想到李泰会提出来离开长安的,而且还带着李恪离开。选择的地点更是天南海北,扬州在长安的东南,宜州在长安的西南。扬州、长安、宜州三地几乎是相隔千里的三角形,他们这一离开长安,如果没有意外,此生若是想回来是很难的。

听着李泰的提议,李世民先是一愣,随后心中的怒火就按耐不住了。

“好啊,天南海北的,你是不是想此生和朕不在见面了?”李世民怒不可竭的瞪了李泰一眼,恨声说道:“老三区扬州朕没意见,但你觉得宜州是不是近了点?依照朕看来崖州不错,听说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海,而且四季如春,我看那里比较适合你去。”

崖州是现代的海南岛,唐朝时期那里属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开发的说法,说是一片荒凉根本是毫不过分。

李世民说让李泰去崖州就是气话,从心理来说,李世民根本不想让李泰离开他的身边。

然而李泰却又给李世民一个意外,当李世民的话音刚落,李泰曲身跪倒在地,咚咚咚,三个响头磕在太极殿的青石地面上,口中高呼:“谢父皇开恩,儿臣遵旨。”

说完也不理目瞪口呆的李世民,不管月白色衣襟上沾染的尘土,更不在乎额头上痕迹,直起身来,口中说着:“孩儿这就回府准备。”脚下却是躬身向后退去,没等李世民在目瞪口呆中缓过神来,李泰已经倒退着身子走出了大殿。

在李世民的记忆中,还没有李泰如此郑重规矩对他行礼的时候,看着李泰额头犹豫叩首过于用力而渗出来血丝,李世民忽然间感觉有些不知所以。一惯在他面前嬉笑打闹的李泰,忽然间的这幅毅然决然的神色,让李世民的心忽然间恍惚茫然了起来。

将李泰发配到崖州就是李世民的气话,其中不免有些恐吓李泰的成分在内。他却没有想到李泰会如此痛快的应承了下来。

其实李泰的心中已然累了,从太子受伤开始,李泰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开始不被人认可,这份心累的感觉折磨着李泰难以忍受,退身离去的想法自然而然的由心而生,借着李世民的气话退身离开,成了李泰心中的第一想法,也就有了刚刚的父子对话。

拉拽着吴王李恪一起离开去是李泰为太子李承乾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无论李世民是否真的同意,李泰都做好了离开长安的准备。

倘若李恪不知道借此机会拖离长安这摊深水也由着他,即便是以后李恪和李承乾二人的兄弟相争多么惨烈,都不关李泰的事情了。就算是李世民不同意李恪的之官扬州,李泰也会离开,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只是对自己负责的明哲保身了。

太子受伤,依照李泰对太子的了解,他日后难免会因为脚踝的后遗症在面对兄弟的时候而产生嫉妒之心。在太子没有正式登上那个宝座之前,李泰是不打算继续在长安这摊浑水中沉浮。

太子跛脚,在李世民心中从强者变成弱者,一定会心存怜惜,加上太子身为储君,李世民会维护太子的威严,两者相加,在以后的时间中,无论是任何一个皇子和太子李承乾产生冲突,李世民一定会毫不考虑的站在太子的身后。而太子的脾气又不是醇厚温良之人,兄弟之间的矛盾一定是难免的,与其等将来这份兄弟的情分在相处的点滴矛盾中被消磨,还不如趁现在,在大家都记挂着这份情分的时候分开,他日相见还能多一分久别重逢的感动。

综合考虑之后,李泰理智的选择离开,这才是李泰应该的保身之道。或者李世民现在不明白,但李泰相信,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李世民也同样会想到这点。现在看起来是李泰在和李世民赌气离开,等李世民想清楚的那天,李泰还会挂着满脸微笑,偶尔的出现在李世民的面前。

离开长安,离开这权力的漩涡不是李泰一时激愤而赌气,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做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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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天寒,阳光刚刚驱散清晨的薄雾,自长安向西的官路上驶来一队车马,几十辆大车在上千军士的护卫下缓缓前行。沉重的马车碾过官道上的轻雪,一道道车辙延向远方。

车队中央有一架被护卫围在其中的垂花大辇车,车厢晃动,偶尔xian动车窗上厚厚的窗帘,泄lou出一丝热气,化作乳白色的气雾,很快又消散在寒冷的空中。

车厢内温暖如春,四角放置着三足鎏金熏笼中烧着特制熏香的红萝炭,为整个车厢带来温暖。

车厢的正中,一位身穿月白色对襟长袍的少年,斜kao在一位丽人的身上,手持一卷杂书,并不健壮的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而左右晃动。

丽人从一旁固定的在车厢上的案几上沾起一枚mi饯,轻柔的放在身前少年的口中,喃喃着:“殿下,即便是要离开长安,也不必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吧。等转年,春暖花开再走不好吗?”

少年嘴角蠕动,咀嚼了几口,喉咙滚动,将口中的mi饯咽如腹中,轻笑道:“墨兰,你不懂的。三哥早在三个月以前已经去扬州了,我若是再拖拉下去,就不像话了。而且太子的腿上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母后的病情更是痊愈了,有孙思邈在长安,我也就放心了。

剩下的事情根本没有我什么事了,在长安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早些离开,年前年后也没什么区别了。”

墨兰白了躺在自己腿上的李泰一眼:“什么叫‘没意思’。陛下也没说要撵你出京,您就没想着再和皇后娘娘过个新年?”

“傻丫头!”李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轻拍墨兰的小手,淡声说道:“你以为这个新年我们会在粱州度过吗?和你打个赌,你看着,我们到粱州没几天,陛下让我会长安过新年的旨意就会到的,所以说,这个新年还是要去长安过的。”

“我信。”墨兰应和了李泰一句,又说道:“殿下,既然如此,你怎么还要在整个天寒地冻的时候离京,我们无所谓,王妃可是已经怀孕了,左右新年的时候还要回长安,这来回折腾是为了什么?”

“傻丫头,现在不走,等新年过后就未必能走出长安了。”

李泰叹息过后,直起了身子,深邃的目光想着车厢的后壁看去,仿佛能透过厚厚的车厢,看到另外一辆辇车上的阎婉一样。

想到阎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里自己生命的延续,李泰嘴角不由的挂着一抹欣慰的笑容。

自从的指阎婉怀有身孕,他忽然感觉到重生大唐这十几年的时间最有意义的事情莫过如此。有着这份欣喜,其余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李世民也好,太子也罢,似乎一切都不如阎婉腹中的生命更让他惦念。

从太子受伤之后的境遇来看,他清晰的了解,若是不想争夺那把万人瞩目的椅子,那么流连于长安的富庶之中就是最大的错误。

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权利的漩涡中,所谓的亲情显得那么无力。与其到最后被漩涡撕扯的支离破碎,还不如早些离去。

想着车队的目的地,李泰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在他执意的要求下,吴王李恪早在三个月以前就已经之官扬州,这辈子能再回长安的机会却是不多了。而李泰自己之官的地方,却是离长安不远的粱州。这还是在李世民不愿,李泰坚持之下的结果。

再想起昨日在皇宫和众位兄弟姐妹告别时的场景,一双双婆娑的泪眼,李泰忽然见心中涌起一阵阵的欣慰。

后世以为伟人说过,他能改变的只是北京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此时此刻的李泰心中一叹:“够了,不敢自比伟人,能够改变皇宫那一小块地方却已经足够了。”

不敢奢望,不敢奢求。

粼粼的车轮转动中,车队离长安越来越远。压过清晨飘落的轻雪,给延绵向前的官道上平添下一道道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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