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元年七月,大唐皇帝李豫受尊号宝应元圣文武孝皇帝,大赦天下。诏庶人李扬复为太子詹事,李扬叩谢以辞,语其年事已艾,人知天命而不得为要职。

圣上叹过,复加爵为云中郡开国子,实授三百户。追李扬之父为朝散大夫,母为郡夫人,正妻杨氏云中郡君,其妾张氏朵儿为郡主,有品余者不变,无品者皆视六品。

复回长安,满眼之苍凉,十户之中去室七八,断壁残垣之间野狗洞入,存之余人皆面无神色,二眼空洞之极如行尸走肉一般于空荡的街头上来回无目地的徘徊。入城之际,回纥之义士尚为守值,盘查过往之人皆是眼神毒冽,逢略有姿色之女子齐迎至前,笑语而问小娘子何去!或看某人腰悬利器,喝问数声,有言语不合者立持刀枪加身。朔方之兵委缩不敢言,藏于门洞之中装作无视。

行至城前,早有无赖引众兵将车马拥围,其一校斜眼挑刀喝问:“哪里来的野人,速速报上名号!”

脱也不花怒起,大步行过将通关文牍取出,回话道:“我家老爷是圣上亲授云中郡开国子,位列第四等,你等请让开去路。”

此言一出便惹了不快,众兵齐齐招呼执器上前,叽笑道:“不过是个子爵而已,我等为皇朝舍身抗贼,早已不知生死二字,莫说是个落魄了权贵了,就是堂堂嗣王都需低了一头。不与你这粗汉闲语,快快让车上之人下来。我等可是奉旨查守。”

“脱也不花,你退下。”李扬皱眉,打马上前拱手道:“列位请了,小老儿有礼了。”

“吓!老倌也请了。”众兵嘻笑着唱了个肥诺,凑脸上前道,“圣上感我等出力甚多,便让我等守值此门,有不妥冒犯之意,还请见谅。”言语如此,但其形却不是恭敬,“请县子请贵眷下车,让我等察看一番。”

李扬眼见一小娘子被几人拖在一旁,肆意抚其身,便是心下恼怒,但如今自己尚是自身保全不易,只得当做无视,耐心又道:“请列位赏个方便。”便暗自以眼色刘一。

刘一知意,忙自怀中掏出一吊钱来呈上,笑谢道:“有劳军爷。”

“哦,这个。呵呵,县子果然知礼。小的们还不速速让开。”掂在手掌之间,揣入怀中,脸上之颜色便是大悦,挥手示意放行。

李扬复又看一眼那小娘子悲苦之意,叹了一声又与之道:“请军爷慈悲仁心!”又使刘一取出钱来。

“哦!”头目见其如此痛快,先前的笑意却是消失不见,代而冷笑。李扬心中一凉,知是要坏事,怕是露钱甚多,遭了惦记,果然见其将腰刀拔出断喝道,“哪里来的强人!小的们不速速将其拿下!”

“尔等敢!大胆!”脱也不花早已怒意冲肺,只是不敢在老爷面前生事,如今见是如此,摸腰间之刀便持上,其身后各奴皆是呼喊齐至前,将李扬护在当中。

“哈哈!果真是强人叛逆!竟敢抗旨!”校慰心中狂喜之极,脸上便是露出了贪婪与嗜血之意。

“让开!找死!快些回避!娑墨光亲丽华毘伽可敦出城!”城门中有数人纵马飞驰而呼叫,左右挥鞭打翻阻路之人。

“还不快些将他等拿下!”校尉急眼,“你等欲不束手,那休怪我等不义了。来人,放箭!”

李扬见此,悲愤之极,但知此刻不是言勇之时,只得摇头将脱也不花手中之兵器压下。众兵大喜,过来将一干人等以刀枪逼至路旁,只等可敦车驾过后再一一缚上。

不时,车驾过。前头为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令、河北副元帅、朔方节度使、加太子少师衔,实封一千一百户、大宁郡王仆固怀恩,后有夫人之障车缓行。

李扬早任云中太守时与郭子仪相会,曾见过其一面,见是他便心中有了希冀,高声呼叫道:“郡王!郡王!”

仆固怀恩似有心事,充耳未闻,这倒是恼了那头目,挥刀便斩。

也巧,来往之队中见有人持明刃,只当是刺客来袭,纷纷大叫上前相护,将仆固怀恩自心想中惊醒。待将李扬与那头目押过之时,依稀有些面熟便问道:“你是何人,可是与本王会过面?”

“郡王,在下云中郡开国子李扬,昔日汾阳王为军使,在下为云中太守。”其后之言不便说出,李扬施礼说道。

“哦,原来是子仁!”仆固怀恩顿时想起,挥手让人退下,下马相扶道,“子仁,如今回了长安,岂可不入我门?”

李扬便将此前一事所说,仆固怀恩大怒之,喝令头目道:“此为大唐之子爵,安敢加刃于其身,真是大胆之极!”

头目知其女为可敦,岂敢作声,忙跪下讨饶。

仆固怀恩也只能责骂几声,也不能将其施为,只能将李扬一家迎了出来,好声的安慰一番,便问过安身之处,知是要回兰陵故宅,命一队士卒相送而归。

别过之时,韦纥齐齐格自车窗相看,与仆固怀恩视,仆固怀恩顿时想起回纥颉咄登蜜施合俱录英义建功毘伽可汗之身世,便有些手足无措,又见同车之上余烛露了脸,当下躬立于侧,恭送而去。

至宅,见其已败破,命刘一上去唤人。刘一相唤数声而看护之人未语,便心急突入却让一通惊恐的妇孺执棍棒打出。

“此为咸直公主之宅地,何人敢往里乱闯!”其一妇人壮胆以喝,抬出了咸直公主之名头。

李扬忽闻她名,心中便是温暖,自己困顿之时,咸直公主始是未忘其情,并借入蜀之即私会。收复长安之时,随驾回京,也以数封书信来询,人已老去,但其情却是正浓。

“哦,你等?”但看这几人脸色竟然不像其宫女,倒像落魄逃难之女,李扬便是问道,“我为李扬,此间原是我宅。”

“啊!”几人面面相觑,便是哭也起来,哽声而道,“请莫要赶我等走,我等实是无地方可去了!”

问过方知,这些妇人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叛乱之时又大多遭了凌辱,几欲自尽,但后来咸直回京之时于危难之间授手相救,又以此宅相暂居,并言让好好的看守,这才聚在此处。如今正主回来,只怕被赶了出去。

李扬知了,便叹道:“你等若是愿意吃苦,那便移居一院中,与我做些营生,但凡一日之食我都予之。”

众女叩头以谢,组织起来帮忙让车进来。

入住之后,李扬坐天井以观破败之院门,心中又凄又惨,甚是难过。

“阿郎,莫要多想了,都是有子孙之人,但凡能有一席之地,有一餐之饮便是足亦。”小荷移步其后,温声而唤。

李扬点头,将其手相握,望娘子已现老态之脸,虽是仍如年轻之艳美,但还是岁月不饶人,瞧的心痛不已,“是呀,都是如此岁纪了,何必在乎烦心之事呢。娘子,我等回房吧。”

未过午时,咸直公主激动的冲了起来,泪眼而唤阿郎,又抱数姊妹放声大哭,方是一解心中之滋味。泪过稍缓咽声,方是开口道:“阿郎,万安阿姊,日夜以盼阿郎归,如今身入道门,除去每日吟经之外,便是苦苦相侯了。”正说话间,一声悲凄之“阿郎!”便响于李扬之耳,李扬回首,那倚门相望之人不是万安又是何人!

“娘子!我,回来了!”执手以泪,方是真情。

正与众女语哭之时,苍老之极的声音自房上唤过:“老爷,可还相认老朽吗?”

“李公!你,你还我莫然!”此声便是再隔数千年也是听得清楚,李扬怒目而视已落入院中的李苍头,大声喝问,“你,你可是害的我好苦!”

“老爷,看在老朽时日不多的份上,请再与酒一杯如何?”朽老不成人样的李苍头,躬身而笑道,“我主如今过的甚好,已有二子继位,再有五、六日我主便可回归。”

“你,你说的为真!”李扬未语,小荷倒是急问,眼泪滑下已泣不成声。

“大、奶奶,老朽句句是实。”

李扬哈哈笑起,走至李苍头之前,举手拍于其肩道:“与杯一杯岂能如意,不妨一醉如何?”

启密窖,取出钱粮,又取其中之好酒,昔日主仆与杯饮之,言往昔之快意,又语肝胆相照时,二人皆笑皆哭,倒引服侍的侍妾秋娘等人陪泪不已。

酒至半酣,李苍头欲语不语。李扬摇头道:“李公,说吧。可是我家大人都已仙去了,他等可走的安详。”

“老爷,太爷等人皆是无痛苦,先后二年间都去。如今老朽早已葬回云中,我主执孝为守三年方是做事,请老爷回乡相祭便可。”李苍头饮一杯而尽。

“这便好,这便好。只是儿不孝了!”李扬跪北而叩头。起身又饮问道,“李公,有些事可否明告了。”

李苍头止杯反扣,闭眼道:“不饮了,再饮便醉了。”复睁二目,精光闪动,其泪已充满一眶,伏于地上朝李扬叩首道,“老朽不该!不该!老爷,自灞水言过,过黄河而隐遁,我等便是谋划已久。以杨氏兄妹为首,乱李唐之朝纲,逼边将谋反,好是让我大隋复,但是没想到局势竟然一发而不可收拾!杨氐兄妹尽忠而死,那安史二人却怀了异心想图这天下!实是未想到,谋划之事竟然为其做了嫁衣!如今风门为平此乱,先后派出内门精干之弟子入世,十年茫茫尽数贻亡,柳思成助颜真卿守城而力竭身死,吴天夫妇留子赴甘心事贼劝至史思明内乱被人发现而自尽,此后门中元气大失,已是无力所图之事了。老爷,难道我等错了吗?”

“起来”李扬下地而扶,将杯斟满递过相举而道,“非是你等错了,而是我也错了,至尊也是错了!如今满眼之苍凉,难道不是大错吗?”

“老爷言其有理,请赐往后行动之所为?”

李扬呵呵笑起道:“散了吧,都散了吧。天下之人皆为利来也皆为利去!此言倒是也对也为错也。利为人之动力,但情却是永恒!我累了,只想好好的活着,好好的为家人而活下去,这便是往后的行动。”说罢,将身团着,低首不语。

“老爷,老爷,请赐教!”李苍头连声追问,却听李扬发了酣声,原来已入梦去了。

“哈哈,老爷醉了。”李苍头饮下最后一杯酒,起身与夏莲等女施礼唤了奶奶二字,又语,等老爷醒来,还望告之西域之天山上,有一峰为飘渺,有佳人并一李姓之女子数十载相盼,其佳人一有名小叶者。便轻轻的出了门掩上,飞身上房晃了晃便不见了。

是夜,李扬醒来,招全家之老小入房中,吩咐道:“如今家业甚大,此中原已将乱起。我等不能居于一处,他日可分数脉子孙分赴各处,一路往北,一路至南,其三至西,四者奔东。”又语,居长安十年,守女儿嫣身边,十年之后便回云中。

十年后,云中县蔡村之旁,新立一坟,上书妻杨氐,一苍老之人柱杖而痴望,口念道:“窗上月,影随柳梢头,不知愁。伊人何处方觅踪,五载岁月再回首,桃面红依旧。辗转回复不忍寝,心念不得倚门户,消得人瘦。二小无猜思旧事,却是伤心够。娘子,我妻,等着我!”颤抖而转身,身后之影被夕照映得昏黄暗长!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