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都火烧火燎地疼,仿佛再一次置身于那比炼狱还要可怕的地方,无数的蛇虫鼠蚁在啃噬着她的血肉,盛宝华无意识地皱起眉头。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走到她身边,那人低低地咳嗽着,声音十分熟悉。

微凉的触感抚上她的脸颊,似乎是替她擦去了脸上的血污,然后她便感觉被抱了起来,那人的胸膛也是凉凉的,而且极瘦,靠在他的怀里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上嶙峋的骨头,还有他偶尔因为咳嗽而震动的胸膛。

虽是如此,在那个怀里,却没有摇摇欲坠的感觉,相反,那人一步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当。

“大公子。”一个温婉的女声在前方约十步的地方响起。

抱着她的人脚步未停,只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抱着她踏上了一辆马车,将她妥贴地安置在他的怀中。

车里有淡淡的幽香,那人不知道拿了什么涂在她的手脚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服,连那种被火烧似的疼痛也减轻不少。

马车很平稳,又有他的身体垫着,这一路,几乎没什么颠簸。

不知不觉间,盛宝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伸手不见五指。

她似乎正躺在一张宽大的**,有柔软喷香的被褥,动了动,柔滑的被面轻轻磨擦着她的皮肤,她愣住,莫非此时她的身上竟是□?

“醒了?”一个声音忽然在床边响起,十分耳熟,还夹着几声咳嗽。

盛宝华还处在□的惊愕中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张大嘴巴愣愣地看向声音的来处,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凭着声音猜测,“慕容月瑶?”微微一动,扯到了身上的伤口,她“嘶”地低叫了一声,疼得眼眶都红了。

“不要乱动,你伤得不轻。”慕容月瑶伸手替她将被子拉好,掩住快要外泄的春光。

盛宝华忿忿地瞪着那个声音的方向,“你这个小心眼的家伙!”

“我怎么了?”闻言,慕容月瑶一愣,扬起眉。

“你记恨我当初扒光了你!现在来报仇了是不是!”盛宝华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努力放射出杀气。

“扑哧”一下,旁边有人笑场了。

盛宝华这才注意到慕容月瑶身后应该还有一个人。

“盛姑娘休要误会,是我替姑娘抹的药。”那是一个女人,声音十分的温婉,虽然声音透着温婉,却也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盛宝华几乎可以猜测出她现在的样子,能够跟在慕容月瑶身边的,八成是个美人。而这美人此时定会瞧一眼黑着脸站在一旁的慕容月瑶,然后明明一副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却辛苦忍住的表情,还要一本正经地替他解释。

“咳咳咳……”那边,慕容月瑶低头很辛苦地咳了一阵,咳得令人担心快要断气了,才直起身子,淡淡地看了那美人一眼,低低地唤了一声,“清歌。”

被唤作清歌的美人立刻老实了。

清歌?盛宝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唔,我在哪里见过你么?”盛宝华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

“没有呀,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见一次我肯定会记得。”清歌笑嘻嘻地走上前,在盛宝华滑溜溜的脸上摸了一把,虽然看起来惨白惨白的,手感还是不错的。

盛宝华眨了眨眼睛,很无辜地被揩油。她似乎记起在哪里见过她了,是在归休城的彩衣楼里。那天夜里梅傲寒带她去逛夜市,然后设计她进了彩衣楼,见到慕容云天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坐在她对面。

事后她打听过,那个女人的名字便是叫清歌。

她在这里干什么?

摇了摇头,她懒得费神去想,只觉得身上又开始火烧一样的痛。

慕容云天见她惨白了一脸张,便知道她身上的毒又开始发作了,淡声吩咐道,“清歌,你替她再上一次药。”

“是。”清歌乖巧地应了一声,拿了放在一旁柜子上的药盒。

感觉慕容月瑶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知道他十分自觉地走出房间,盛宝华才放下心来,任由清歌掀开了她的被子,替她抹药。

“趴着吧,你背上也有伤。”又笑了一声,清歌道。

盛宝华无异议地翻过身,拨开头发,露出伤痕累累的背来,药膏抹上去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清歌姐姐,你们很穷么?”舒服地叹了一口气,盛宝华问。

“怎么这样说。”那美人果真很爱笑,听她这样问,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连替她抹药的手指都在颤动。

“你们为什么不点灯啊,这样黑灯瞎火的,多不方便。”盛宝华努力睁大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抹药的手顿住,清歌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四周。

明明还是白天,这房间是朝阳的,光线很足。

她低头看了一眼趴要**还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你们真的很穷么连灯都点不起”的少女,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还是直愣愣地睁着眼睛。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盛宝华感觉到了她的手晃动带来的气流,她伸手一把捉住了清歌的手,捏了捏,笑嘻嘻地道,“清歌姐姐,你的手很滑啊。”

清歌没有抽回手,一阵沉默。

“清歌姐姐,现在不是晚上对不对?”盛宝华侧过头,漆黑的眼睛直视着前方,问。

“嗯。”清歌应了一声。

“那我是不是瞎掉了?”盛宝华眨了一下大大的眼睛,又问。

清歌沉默。

盛宝华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身体突然很冷,冷得可怕。

通体发寒,仿佛掉进了冰窖一样。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盛宝华暗道不妙,莫非这个时候竟是要发病了么?她咬了咬牙,翻过身来,拉高被子将自己裹住。

“不要这样。”见她这样,清歌以为她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在闹别扭,“药还没有上完呢,你伤很重,不及时去了毒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毒发身亡了,而且你身上被毒虫咬伤的地方不及时上药会留下很难看的疤痕。”

“如果死都死了,谁还在乎有没有疤痕啊。”闷在被子里,盛宝华咕嘀了一句。

清歌笑了一下,越发觉得这女孩有趣得紧,她伸手拉开她的被子,劝道,“不管怎么说,都是要上药的啊。”

“我没事,不疼了,我想睡一下。”盛宝华努力维持住自己的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可是惨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都在说明她此时正受着极大的煎熬。

“你看起来很难受。”清歌指出事实。

“嗯,我想睡一下。”盛宝华感觉快撑不住了,喃喃说了一句,便缩回被子里,用被子紧紧将自己包裹住。

她再一次堕入噩梦之中,这一次,噩梦中,她能看到,她看到一个美貌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她将那婴儿丢进了一个装满了蛇虫鼠蚁的池子里,婴儿正啼哭不止……

清歌站在床边好一会儿,见她始终不肯出来,只得伸手强行掀开她的被子。在看清蜷缩在**的少女时,她惊了一下。

她全身的伤痕都在以看得见的速度快速愈合,本就白皙的身体更是如雪一般,近乎于透明。最诡异的是,她的身上竟然慢慢浮现出黑色的花纹,那些黑色的花纹一直蔓延到她的脸上,像某种奇怪而诡异的虫子,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那样的不真实。

清歌面色凝重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像冰块一样。替她把了一下脉,很奇怪的脉像,却又查探不出什么。

“大公子,盛姑娘出事了。”她赶紧叫道。

慕容月瑶大步走了进来,面色凝重地看了看蜷在**的少女,面色顿时有些难看,“她居然是……人蛊。”

“人蛊?”清歌也是面色大变,在看向**痛苦不已的少女时,面上带了几分同情。

关于人蛊的介绍,她在一本蛊毒大全中看过,一直以为只是传说,却没有想到居然真的存在。因为制成人蛊的方法十分的残忍恶毒,几乎是违背天道伦常的。

据蛊毒大全中记载,人蛊一般都是未足月就催生下来的婴儿,泡在一种名为“玄雪”的毒草汁液中,再由母亲用自己的血喂养,这样的孩子会天生带有毒性,将这样的婴儿与各种毒虫养在一起,让婴儿吸收毒性,满十岁才会神智清明。虽然外表与寻常小孩无异,但却百毒不侵,且全身带有剧毒,可以操控一切蛊虫。

所以人蛊一般都是邪教用来控制蛊虫用的。

江湖上谁人不知盛宝华明明是宝云山飞天寨盛飞天的女儿,且极受宠爱,怎么会是人蛊?!

是怎么样的母亲,又是有着怎么样强大的恨意,才会把自己腹中的骨肉摧生下来,再以自己的血将她亲手制成人蛊。

慕容月瑶看着那在**蜷缩成一团的少女,她看起来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整个人仿佛随时会如冰雪般消融不见,她死死抿着惨白的唇,竟是没有发生一点声音。

“她怎么会这样……就算是人蛊,也不会有这样的状况出现吧。”清歌又惊又疑地看向慕容月瑶。

“她应该是未成形的人蛊。”慕容月瑶轻轻蹙起眉头。

所谓未成形的人蛊,即未满十岁就有了神智的失败品。

慕容月瑶记得,他遇到她那年,她看上去才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大红袄,扎两个小圆髻,圆圆胖胖像个小阿福一般,那样的孩子……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有着如此悲惨身世的人蛊……

“大公子!”清歌忽然惊呼出声,打断了慕容月瑶的思绪。

慕容月瑶有些不悦地皱起眉,看向清歌。

清歌却是不管不顾地拉住他,“大公子,你看她背上!”

慕容月瑶侧过头,看向蜷在**的盛宝华,然后愣了一下,蔓延了她全身的诡异花纹正一点一点褪了下去,那些花纹都退至她的背部,密密麻麻的,竟显出一篇文章来。

在她小小的肩头,有一行清晰的字,慕容月瑶眼中止不住地透出狂热的光芒来,他轻声念出那三个字,“风怜集。”

“原来风怜集竟是在盛宝华身上。”清歌一脸不可思议地道,然后抚掌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看来连老天爷都帮着您呢,大公子。”

此时的情形其实是对慕容月瑶及为不利的,虽然他出府之前都计划得很好,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曲清商会背叛他,如果不是盛宝华,也许他早就死在冰凉的泉水中了。被救起之后,他按照原来的计划在走,杀了王景言是第一步,可是慕空云天轻易得到了代盟主的信任,而且朱令畏罪自杀,邱越失去作用,他的计划已经夭折了一大半,虽然得到了秋水集,却还是一本残缺不全的……

如今风怜集的出现,简直就真如清歌所说,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清歌上前将盛宝华翻了个身,让她趴在**,然后拿了笔纸,飞快地将她背上显现的字迹抄录了下来。

至此,秋水集和风怜集都摆上了慕容月瑶的案头。

风怜秋水,终于被他收入囊中。

万般痛苦中,有一股暖流侵入她的四肢百骸,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盛宝华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漆黑一片。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慕容月瑶的声音轻轻响起。

盛宝华摇摇头,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唇,极自然地使唤他,“给我水。”

慕容月瑶也极自然地端了茶杯来,一手将她扶起,一手将茶杯递到她唇边。

盛宝华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茶,这才觉得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一点。

将茶杯放回原位,慕容月瑶扶着她躺下,替她拉好被子。

“这是哪里?”盛宝华哑着嗓子问。

“苍颜阁。”慕容月瑶回答她。

“我睡了多久?”

“两个月。”慕容月瑶回答。

盛宝华闭了闭眼睛,她竟然在**躺了两个月,这中间……定然发生了很多事吧。

“你的眼睛是因为余毒未清,才会暂时失明,我会试着治好你的,不用担心。”见她不再说话,慕容月瑶又轻声道。

盛宝华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平淡,“谢谢你救了我,我要回家。”

“你的眼睛还要敷药。”

“我师父是鬼手神医孟九,没有人的医术会比他更好。”

慕容月瑶看了看躺在**面色平静的少女,有些不确定地道,“你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盛宝华摇摇头,为了表示她没有生气,还弯起唇角笑了一下,“我是被梅傲寒从白湖山庄里掳出来的,现在阿爹他们应该很着急了,我要回去。”

“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是盛飞天的女儿么。”慕容月瑶看了她一眼,突然道。

盛宝华猛地安静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消失得一点不剩。

“我叫盛宝华,我是宝云山飞天寨盛飞天的女儿。”盛宝华用一种很肯定很坚决的语气说。

可是大概因为太过肯定太过坚决,反而有了种气弱的感觉。

“你一点都不好奇你那奇怪的病么。”

“阿爹说,那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不好。”盛宝华十分平静地道。

“那不是病,是在人蛊的炼制过程中,毒草‘玄雪’留下的后遗症。”

盛宝华眉头一皱,猛地坐起身来,却因为身体虚弱又软软地倒了下去,慕容月瑶去扶她,被她一把挥开。

“我要回家。”盛宝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

“那不是你的家,我查过当年关于月洗楼的旧案,你是……”

“我不想知道!”盛宝华厉声打断他的话,声音尖锐得近乎于刺耳,“我是盛飞天的女儿!我要回家!”

“你明明是知道的,何苦自欺欺人。”慕容月瑶蹙眉。

“关你屁事!”盛宝华哼了一声,“你便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么?你现在是怎么样?想囚禁我么?你不是已经得到了风怜秋水了,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还是说你想要杀人灭口?”

慕容月瑶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从醒过来开始,态度就突然变了,原来她都知道了。

他早该明白的,她一向聪慧,什么都看得很透彻。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

“没有错,我在你背上得到了风怜秋水的风怜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风怜篇会在你的背上?”既是瞒不住,慕容月瑶便干脆摊开来讲。

“我不想知道。”

“一昧逃避有用么?风怜秋水的来龙去脉与你的身世相关,你是当年月洗楼主守月和王景言的女儿。”慕容月瑶有些残忍地打破她的自欺欺人,他必须这样,才能留下她。

让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依,折断她的翅膀,将她绑在身边。

“小胡子叔叔说,用体温救回一条冻僵的蛇,最后却被反咬一口,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情。”盛宝华嗤笑了一下,“瞧,我救了一条毒蛇。”

“若是再有一次,你还是会救。”慕容月瑶笃定地笑。

紧紧咬住下唇,盛宝华背着他侧身躺下,拉高被子盖住了头,“出去。”

“盛飞天的女儿早就死了,他也是知道的。”慕容月瑶没有离开,仍在床边,他轻轻咳嗽着,残忍地揭开当年的真相,“当年月洗楼主守月爱上自诩名门正派的王景言,王景言知道守月便是月洗楼主之后弃她而去,守月盛怒之下,将未足月的你摧生下来,制成人蛊,这也是你中了绿颜的毒没有死的原因。”

盛宝华紧紧捂着耳朵,不想听。

可是那讨厌的声音仍是不停地传入她的耳朵。

“如果我没有猜错,王景言带着那群所谓武林正道的侠客杀上月洗楼的时候,惊动了神智还未开明的你,你浑浑噩噩走出月洗楼,在大街上遇到……遇到慕容云天”,慕容月瑶咳嗽了一下,又接着道,“他看到你耳朵上的痣,以为你是盛飞天的女儿,便将你送回了飞天寨,盛飞天才会将错就错将你收下……”

“我不要听!出去!出去!出去!”盛宝华捂着耳朵尖叫。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在他的口中,都变成了阴谋!

为什么所有的美好,在他的口中,都变成了虚假!

慕容月瑶看了一眼**那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影,眉头蹙得死紧。

“大公子,你将她逼得太紧了。”清歌看不下去,小小声提醒。

慕容月瑶定定地看了**的少女一眼,拂袖走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盛宝华茫茫然坐在**,她的生活就这样轻易被颠覆了,她甚至开始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

如果她不是盛宝华,那她应该是谁?

“盛姑娘,大公子没有恶意的,他只是想留下你。”清歌在她身旁坐下,轻声劝道。

“他撒谎。”盛宝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恨恨地道。

“他没有,你知道的。”清歌拿了帕子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你这样聪慧,稍稍一想就会明白,不是吗?”

盛宝华曲起双腿,紧紧抱住,将脸埋在膝盖上,没有理她。

她……是王景言的女儿?

是王景言和月洗楼主守月的女儿?

记忆里那个面目有些模糊的女人……就是守月么?

其实这样……是不是就能解释得通白湖山庄厨房里那一罐子细心保存的蜜制鸡腿,还有那一间细心装扮的女子闺房?

可是从小到大,飞天寨里每一个人都待她很好,阿爹,小胡子叔叔,美人婶婶,他们都待她那样好,容忍她的娇纵,什么都依着她。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不是阿爹的亲生女儿。

她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