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轻骑里很少有人喋喋不休的问“为什么”三个字,这源于严肃的锐歌统领以及稍微温和的万合副统领共同的厌恶。锐歌一直认为,问“为什么”的人是脆弱的人。只有迷茫才会疑问,而一个人若长时间处于迷茫的状态,又谈什么出息!可此时的锐歌却不得不很尴尬也很郁闷的承认,自从这位七少爷来到玄衣营后,自己问为什么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就算没有说出口,心里也时常在问为什么。比如,为什么这个明显无赖一般的少爷可以杀掉顾垣、为什么他能够让三爷不惜闹得宋家内斗也要过分回护、为什么这家伙久居贫贱却有娴熟的马术、为什么他可以让风闻许久的朝廷军方新贵王梓丞倾力相助......以及现在的,为什么他身为宋家七公子却依旧要以身犯险,跑去倭寇满满的梅州城里。

这声为什么并没有马上得到回答,因为狗剩现在正皱起眉头一语不发。

过了许久,大概是猜到了眼前这位统领耐心已经到了极致,狗剩才不慌不忙的笑了笑,一边将有些闷热的真岚软见脱去,一边呼了一口气,道:“刚到玄衣营没多久的时候,我跟万合副统领聊过一次天。那个时候我很不解,为什么玄衣轻骑可以那么骄傲。万合副统领说了很多,我也想了不少,那个时候总结出来的答案是你们很爱装......”

锐歌眉头挑了一下,显然对他这个说法很是意外。

“废话太多了点。”锐歌匆匆打断狗剩的话,也不看他,自顾自去了水囊灌了口水。狗剩一咧嘴,脸有些苦,不过眼中却有着笑意。锐歌既然出声打断,那毕竟还是在听的,他细细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万合统领说的很多话我都是不怎么在意的,但惟独在意两句。一句是无论死活,每个兵的名字他都能叫得上来,统领也一样。另一句是,希望我这个少爷,能在玄衣营里找到兄弟......”

锐歌拿水囊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当然,你知道,以我的身份口口声声要在玄衣营里找到所谓的兄弟,实在是有点矫情虚伪。事实上,我也并不抱有这种想法,从小到大,在燕国小镇厮混,一起玩的朋友不少,可若是论兄弟,哈,半只手都数的过来。统领刚才问我为什么,若是骚情一点回答,那就是想与兄弟们浴血奋战——可说实话,这个念头,连我自己都信不过。”

锐歌将水囊放下,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漫不经心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去梅州城?”

不知不觉,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二个为什么了。

“阴谋一点的话,那就是为了在玄衣营中取得一个好的名声,以便于将来接手玄衣营。你知道,我那几个哥哥,不论文武都比我厉害的多了。”狗剩耸了一下肩膀,话语中略带了一丝调侃的味道,然后轻声道:“若光明一点的话,只是想跟着过去,替百姓多杀两个倭寇......统领信哪一个?”

锐歌嗤笑一声,道:“我哪个都不信。”

狗剩脸色一苦,唉声叹气不止,喃喃道:“合着我白说那么多话了......”

“不过。”锐歌话锋一转,“我现在觉得,让你去梅州城一趟,也不错。”

狗剩“啊”了一声,纳闷的看着锐歌统领。可锐歌已经扭过头去,指着那边五十余人的小队叫道:“给你们添个人。”

狗剩既喜又惊,真是有点摸不准这位统领的脾性了。五十名已经换好常服的玄衣轻骑偏头看了一眼,都有点发愣,锐歌统领手指头朝向的,貌似是那位身份尊贵的宋家七少爷吧?铁关和许长风也都惊了一跳,望向锐歌统领的眼神便充满了不解与纠结。那意思相当明显,你把这位少爷郎放进小队里,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三爷怪罪下来,谁能扛得住?顾垣一事已经让整个玄衣营都噤若寒蝉了好些日子,三爷对那件事可以轻提慢放,可不代表着依旧能容忍自己的独子再次犯险啊!

不管属下是如何的担忧与不解,锐歌已经挥挥手说道:“出发吧。”

狗剩点了点头,换掉衣服带着一些精巧便于隐藏的装备随那五十人一起摸下山岗。

铁关身为玄衣营陆字区区长,本身脾气始终直来直往,虽然并没有当场暴走与统领顶撞,但眼见着这位七少爷和那小队人一起摸下山去,还是禁不住开口问道:“统领,这......”然而未等他说完,锐歌便已经抬手示意噤声。他站起身瞥了一眼目光追随着狗剩一行人缓缓落到山下的崔鹏,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浮现出狗剩一路上与崔鹏闲聊时的情景。

崔鹏幼时,村庄内被倭寇屠戮一空,他因被父亲吊在枯井之中而幸免于难。虽然许多年过去,但想来崔鹏无论如何也是忘不掉那般情景的吧。所以崔鹏才会一路上跌跌撞撞的絮叨要多杀两个倭贼,替村子里的人报仇,还叮嘱本事比他好很多的七少爷多杀倭贼帮自己报仇。作为回报,他还忍痛将那营里除了七少爷谁都不爱吃的苦苦果全部都给了贼兮兮敲竹杠的宋七少爷。

那一袋子苦苦果可真够值钱的啊......

锐歌笑着摇摇头,想起七少爷说的那个自己都信不过的念头,蓦然间有种你信不过,但我却有点相信的感觉。兄弟二字,说来有点遥远,但其实,又哪里有那么远。

不过,在这种身份的前提下,要做兄弟,只怕也需要如同崔鹏与少爷这般,一个工于心计精明算计,一个天真无邪幼稚干净吧。

倒是希望少爷,可以在这次梅州之行中,找到兄弟......

那五十余人散落开来,借着一路葱茏的树影草丛,慢慢挪向梅州城。至于如何入城,那自然不需统领考虑,若是玄衣轻骑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何谈什么一玄一紫,分立南北。

许长风手搭棚远远看了看梅州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统领,后面那俩影子已经跟上去了。”

锐歌点点头,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道:“咱们这位七少爷如今身价可真不菲,你看看,到哪都那么多人陪着。在渭城的时候是赵铭和护院的林教头,出了渭城,又有咱们玄衣轻骑保驾护航。就算现在去了梅州城,后面都远远辍着那位军方新贵小王大人......”

“要不要派人拦一下?”

锐歌摇头,道:“王梓丞与周亚太从渭城一路尾随到梅州,少爷定然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便不需要画蛇添足。”

许长风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咱们做事,后面跟着朝廷的人,总是不太习惯。”

锐歌笑了笑:“这位小王大人跟着少爷进梅州城也好。宋家与朝廷如今势同水火,保不齐咱们在梅州剿杀倭寇的时候,朝廷会在后面玩点阴招。周边军镇行军速度虽说一日二十里,但早晚都是会过来的,有这么一位上官将军看重的小大人在梅州城,朝廷总是要投鼠忌器的。”

许长风点头,不再问些什么,铁关倒是惊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这之间竟然还有那么多弯弯绕,一时间有些发怔,半晌叹了口气。

许长风替统领拿过些酒水,既不是渭城名动天下的杏花春酿,也不是封尘多年的玉液琼浆,而是那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浊酒。锐歌饮了一口,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是他多年戎马的老习惯了,总是喜欢在纵马拼杀的前夜微醉一场。许长风伺候在旁边斟酒,不一会儿,半坛浊酒已然入肚。统领将酒碗扔开,伸出手。

许长风自然知道他要些什么,朝某个营帐挥了挥手,立时便有人跑了过来递上一张薄纸。上面用墨浅淡的勾勒出了一个方形轮廓,仔细辨认,竟然与工部所绘制的梅州城舆图相差无二......这竟是一张梅州城城防图。其中朱玄两色清晰的标注了何处藏兵锋锐,何处薄弱,何处狭长何处厚重——清晰无比处处分明,竟是已经被人细细做好。

铁关吃惊更甚,叫道:“统领......这不是已经有了......”

锐歌挥挥手让他闭嘴,一边接过这张不大却重量不轻的薄纸,一边道:“梅州斥候如今在哪里?”

“一应隐匿在城中各处,只待一声令下,便可里应外合。”

锐歌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与他们是如何交待的?”

“梅州斥候和刚派出去的兄弟所得指示都是一样,以穿云箭为号,强攻梅州城。”

锐歌嗯了一声,微微闭上眼,不再说话。

但铁关的脸色却已经变的毫无血色,惊叫道:“统领原来已经在梅州安插了斥候,那为什么还要让这五十兄弟入城刺探情报......统领此举,到底什么意思?”

锐歌叹口气,道:“你这火爆的性子,真的应该改一改。”说完这话,他站起身,边往营帐走着边道:“咱们还未曾赶到平溪镇的时候,我已经接到了梅州斥候的密报,对梅州城倭寇的兵力布防,自然了如指掌。之所以未曾告诉你,是因为你根本不善藏匿心思,底牌早早的亮出来,并不是好事。”

“那统领为什么连七少爷也不告诉......”他停顿了一下,脸色苍白的喃喃道:“统领要留底牌,那这底牌到底是为倭寇留的,还是......为七少爷留的?”

锐歌笑了笑,摇头道:“都不是。这底牌,是为朝廷留的。”

“为朝廷?”

“三爷的主意。”锐歌看了一眼铁关,道:“今时不比往昔,玄衣轻骑无论如何动作,都要提防着被朝廷阴杀。倭寇来势汹汹可周边军镇却等同作壁上观,未尝没有渔翁得利的想法。咱们宋家碍于名声,不得不出兵围剿倭寇,但切不可将自己卖在里面。”

“所以,七少爷要跟着咱们来到梅州。这样,那位上官将军最青睐的军中新贵小王大人,才会心甘情愿跟着一起到梅州。所以,七少爷要去城里,否则,小王大人又怎么会跟着往梅州城里跑。而这一切,却只能瞒着七少爷。你也知道,咱们这位七少爷有多心高气傲......”

“而只要小王大人在梅州城内,宋家便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不管最后围剿倭寇如何,咱们玄衣轻骑,总能全身而退。”

锐歌走到了自己营帐门口,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铁关,叹了口气,缓缓道:“玄衣轻骑多年征战,打的是实力,然而更多时候,打的还是家主与朝廷之间的博弈啊。”

再不管这个心直口快的铁关如何想法,锐歌掀开帐帘走入帐内,留下两个区长相视无语,喟然长叹。

“早点休息吧,名早凌晨,还有场硬仗要打。”

许长风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转身伸了个懒腰离去。

铁关茫然愣在原地,半晌苦笑一声。

想来那五十个兄弟连带着少爷自己,已经摸到了城门根上,随水道潜入梅州城了吧。他忽然想起一句很久之前听到的诗。他从不喜欢那些劳什子的长句短句,平仄字律,但那几个字用在这个时候可真他娘的应景。

随风潜入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