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六月天气着实闷热,大街上放眼望去尽是敞开胸怀吃酒的汉子,虽已是深夜,却依旧熙熙攘攘闹个没头,无论是那楼阁酒肆还是烧烤摊位,无不灯火通明嬉笑怒骂。从高处俯瞰,犹如灯河流火,星星点点蜿蜒伸展。与之相比,宋府的灯火倒是稀疏许多,也寂静许多。

府中山上有一豆荧光从入暮便点亮,始终未灭,那盏光照耀的,正是宋家家主宋敬涛所居的山上小筑。小筑中窗户半开,凉风习习,比之城中的闷热,倒是令人舒爽许多。宋敬涛临窗而立,远远眺望着脚下的城池,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聒噪的虫声开始渐渐沉寂下去,小筑的门被轻轻推开,赵铭缓步走了进来,躬身道:“三爷,梅州那边的信传了过来。”

宋敬涛并未回头,而是淡淡开口:“说的什么。”

“之前在梅州所安插斥候已经探明了城中兵力部署,锐歌统领按您的吩咐也将王梓丞二人引入城中,只待明日号起,便可攻城,只是......”赵铭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接着道:“据斥候密报,梅州城,已被倭寇......屠城!”

“屠城?”宋敬涛的眉头挑了一下,反问了一句。然后又皱眉道:“这伙倭寇竟有这么大胆子。”

赵铭点了点头,道:“据密报和取栗郎所得情况来看,梅州城确被倭寇屠城无疑,城中除了趁乱逃出去的百姓,共有一万余户惨遭毒杀。只是不知道,那伙倭寇如何敢在吴国闹出这么大动静。”

“一万多户!”宋敬涛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饶是他惊雷不显胸有万壑,也忍不住微微变了脸色,沉声道:“倭寇行事,有些古怪。朝廷那边是何动作?”

“并无动作,周边军马依旧是每日二十里,樊城郭舍的一万步卒已接近平溪镇,但若是赶赴梅州,倒还需两天左右。其余临近的人马离的就更远了一些。而属下担心,樊城的这一万人马,会驻扎在平溪镇遥望梅州城。”

宋敬涛沉默了一下,接过赵铭手中的密报卷轴,从窗口踱步走到了书案前缓缓坐下。

“若郭舍的人马驻扎平溪镇,那朝廷便是真的要和宋家兵戎相见撕破脸皮了。陛下虽然行事果决,但还不至于有这么一个狠厉急躁的性子。家里的荣功尚在,丹书铁劵也未曾收回,陛下毕竟要考虑百年后史书功过评论。朝廷行事,向来讲求名正言顺。”宋敬涛缓缓道来,眉头紧锁,手指在密信上微微敲着,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梅州城被屠城一事,影响太大,势必朝野震动。若不动作,单是神州舆情便可将吴国压的喘不过来气,这点京都绝不会不顾虑。”

赵铭点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又想了想,才沉声道:“三爷,如今少爷,正在梅州。为策万全,我是否要去一趟。”

“梅州屠城,确是令人意想不到,此间变故必然不少。不过你不用去,知会林教头便可。”

提到那个甲子传奇收官者,赵铭心中便是一凛,于是点头说道:“是。”

宋敬涛靠着椅子,从茶碗中点起一抹茶水轻揉眉心。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也不知从哪里学来,又是从何时开始,但赵铭知道,每当疲惫之际,家主都会用这个动作保持精力与清醒,十几年来,都是这个样子。

将手放下,宋敬涛长长呼了一口气,端起茶碗微微抿了一口,轻声问道:“各个地方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赵铭道:“按三爷吩咐,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至多再有一月,便可万事齐全。”

“一个月......”宋敬涛轻声喃喃,忽的笑了一声,说道:“三十个日夜,这天下,又将有怎样的动荡啊......”

无人应答,只看到宋府之上,明月当空,灯火稀疏。

......

......

梅州城。

抱着自己母亲如同木石一语不发连眼睛都丝毫无光的小货郎终究还是将手松开了,因为周亚太伸手击了一下小货郎的脖颈,将他打昏。狗剩皱了皱眉,周亚太笑道:“再这样下去,他会脱力的。”狗剩将小货郎脸上的微暗血迹擦拭掉,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王梓丞四下望了望,只见触目惊心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他闭上眼呼了口气,只觉心中沉闷的厉害,不由得望向狗剩道:“接下来呢?”

“去城主府,先和玄衣营的人聚在一起,然后勘画舆图,等待明日清晨里应外合。”狗剩望了望城主府的方向,道:“耽搁这么一会儿,他们一定都到了,咱们快些点。”

王梓丞点了点头。

可下一刻,他便眯起了眼,缓缓抽出了一根风羽箭,搭在弓上。与此同时,周亚太也将怀里的小货郎放下,双手握紧了大刀,同样眯起了眼。狗剩握紧袖口,瞄了瞄周亚太,又瞄了瞄王梓丞。后者苦笑一声,道:“看来咱们不用去找他们了。”

“他们只怕都已经死了。”王梓丞吐出这么一句话,不等狗剩反应,便弓开满月,间不容发射出一箭,跟着又出一箭!双箭斜斜射向花厅后的堂屋屋顶兽角之上,而周亚太也跨步而出,站在狗剩和王梓丞之前,挺起胸膛,死死盯住那兽角。

狗剩脸色一变,已经猜到了些许缘由,当下星垂从袖口中露出,被他捏在中指食指指尖,而另一只手中,已经扣好了两枚毒针,全神戒备,随着两人的目光盯向兽角。胸口小白龙似乎也有些不安,他只觉胸口一阵发紧,有淡淡的白气已经透过手臂蔓延到他的星垂之上,令狗剩浑身精神一震。

那两支羽箭电光掠过,箭头在兽角上空相交,“噌”的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花火四溅,甚为惊人。而那本来空无一物的兽角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白色身影,茕茕孑立,渐渐显现形态姿容,竟是一个身材矮小身披白色布袍的人。这一下让狗剩三个都惊讶万分,王梓丞再引一箭,只是并未射出,而是朗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整张脸都被白袍上的帽子遮住,什么也看不到,帽檐下也只有空空的一片玄黑,让人蓦然感到了一丝平白的诡异和神秘。王梓丞出口询问却并未得到回复,那白袍竟是一声不吭,只好似抬起了头打量了周边一眼似的,然后重重叹了口气,重新垂下头。

王梓丞眯着眼喝道:“故弄玄虚!”语音方落,他便一箭射出,去似流星。

白袍人仿佛瞬间消失了,整个身影忽然化成了一片虚无,那枝羽箭从白袍残留的隐约剪影中穿过,毫无阻碍的射向了远方天际。而下一刻,那白袍便出现在了他们三人面前,好似瞬移,诡异之极。王梓丞与狗剩俱都吃了一惊,电光火石间,那白袍人已经探出了一只手,像温柔抚摸一般缓缓凑向王梓丞。这一下看着仿佛慢动作般滑稽,可实际上却快到极点,王梓丞甚至手指还捏着弓弦,而那白袍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

值此一刻,却有一个魁梧的胸膛挡在了二者其间。正是天生金刚的周亚太!那只手一眼看去枯瘦无力,布满老皮,犹如百岁老人般全部都是褶皱和凸起的骨节,撞在了周亚太的胸口上,只听到铿锵一声,白袍顿了一下,然后再次消失不见,这次倒不是那种凭空隐身般的消失,而是急速的挪动步子,向后撤了三步,和三人拉开距离后稳稳站定。

周亚太天生金刚,自然不惧他一只肉手,然而从他皱起的眉头上来看,这一只肉手所蕴藏的力道,也绝非简单的寻常武夫。周亚太在松山的时候没少跟着大哥和那些跨入真武的修行者缠斗,所以对真武境界的高手实力高低大致有一个了解!然而当王梓丞的目光询问过去时,周亚太却踌躇着无法作答,犹豫半晌,才轻声吐出两个字:“御物?”

御物?而不是御物!

语气上的动荡很能说明问题,所以狗剩和王梓丞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周亚太的话中他们可以听得出来,面前这人的境界,最起码也在御物境,而且只高不低!

王梓丞吸了一口气,又呼了一口气,然后脚步一前一后微微拉开,这是保证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向后飞速撤退。对一个善使弓箭的人而言,距离拉近等同于死神拉近。此时那白袍人的身影,简直可以用神鬼莫测来形容,自己的弓箭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存在任何优势。若是待会儿再打起来,自己势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拉开二者距离,从而才能远处牵制。周亚太与他常年配合,默契度自然不消说,在王梓丞错开脚步的一瞬间,他已经微微动了动身子,将王梓丞完全挡住,目的便是在他前面拖住那白袍人。狗剩虽然并没有和王梓丞周亚太有过多少并肩作战的经历,但好在目光尖锐善于审时度势,当下也向前了一步,挡住身后的王梓丞,直面那神秘的白袍人。

那白袍人却并没有了动作,只是盯住狗剩,缓缓道:“你,和这个,是一起的?”

他说话时的声音沙哑且刺耳,像是用铁钉在铁皮上摩擦,听的人心中一阵烦闷,而且这人发音极为怪异,显得生硬且牵强,分明不属神州任何一处人氏。然而最让人动容的,还是那人手中捏着的一袭黑色衣服,当然,还有他袖间露出来的一个尚在流血的人头。

是那个玄衣轻骑中黄脸中年人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