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梅州城较近的军镇,当数樊城都尉郭舍麾下的一万步卒,这支被闲置在江南多年未有过战事的步兵也曾是叱咤边关与上官铎将军并肩作战过的主儿。奈何郭舍在边关于上官将军麾下和西烨对峙时曾有畏战避敌贻误军机的罪名,虽然那一仗终究是赢了,但作为主将,罪不可赦。得亏劳苦功高的上官将军多方斡旋,才使得这位其实已经拼掉了大半手下兄弟只是想为营里留个种而命令十八岁以下步卒先行撤后的主将郭舍留了一条命,被贬到了江南道这个在当时看来还无比鸡肋的樊城。

说是都尉,但其实比文职还要不如,江南鱼米之乡,少有战事,且烟雨水乡人心淳朴,连个作奸犯科的歹人都很难找到。他这个樊城都尉除了每天在樊城四周闲逛散心,喝酒打屁之外,竟是什么事儿都没得做,日子一长,连点卯都省了。可随着宋家的崛起,整个樊城的位置也逐渐水涨船高,不但被朝廷看重多加扶持,连那些商人都开始纷纷往樊城靠拢。于是樊城的太守也在不停的改换,原先是京官走马观灯的过渡场所,现今变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风水宝地,内阁为此甚至有一年三换太守的记录。但吸引人眼球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些文职们一个一个你来我往换的不亦乐乎,可武职都尉却从来没有变过,始终都挂着“郭舍”这两个不显眼但同时也必将大放异彩的字眼。

那时人们才发现,这位都尉大人,当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闷声吃猪肉的高手。更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位都尉大人不知从哪里竟摸出来了一万步卒!难不成是找天上的神仙借的?平日里除了闲逛还是闲逛的都尉郭舍大人一下子赚足了半个吴国官场的目光,连带着那些京都重臣都目瞪口呆,暗道这家伙可真堪养兵将才。也正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人忽然想起来,当年上官将军不惜半折军功保郭舍下放江南的举动,颇为耐人寻味啊。

樊城向北边,是定州城,定州城有上官将军安插的紫衫重甲。定州向南,有樊城和渭城,樊城向西,是渭城......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针对宋家所布置的一张巨大网袋。你宋家老老实实还好,若真有什么想法,袋子只怕会瞬间收拢,将渭城变成一座孤城。

梅州事变后,郭舍按兵不动一日,随后便接到了从京都而来的千里鸿将军手札。信上命令他自樊城向梅州靠拢,但速度应持一日二十里,不急不缓。作为将军多年来的心腹,结合着玄衣轻骑开拔梅州的情报,郭舍很轻易就猜到了这里面所包含的莫大涵义。所以他领着自己苦心经营数年的这一万樊城步卒,在玄衣轻骑身后,慢慢逼近梅州,驻扎在平溪镇。

但今日,无法再待下去了。

天将大亮,整军待发,这位在边关浴血厮杀如今身处江南养了多年太平的老将军终于不再沉默下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懂得练兵养兵,但却不懂政治博弈,他只知道,若不是当年上官将军半折军功,他如何能活到今日?上官将军打了胜仗却依然被调回京都任了一个狗屁宣化将军,不升反降,为的不就是自己?那么今日,这欠了许多年的债,总是要还了。

郭舍仰头,明月还挂在西边天空,然而朝阳已然快要喷薄而出。他伸出手,指着梅州城方向,平静道:“全军开拔,奔赴梅州。”

......

......

渭城不见日月只有风云,层层叠叠的墨云积压在平日里清朗的天空上,让人感到一股透不过来气的压抑。城中最近接风云的地方,当数宋府内的那座城中山,山上最接近风云的地方,又数那座不起眼的青竹小筑。小筑内最接近风云的人物,当然是宋家说一不二的家主——宋敬涛。然而宋敬涛并无意风云,哪怕厚重的云层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还是毫不在意,只是站在窗口俯瞰渭城,像是一个迟暮老人,总喜欢唏嘘感叹一般,说不出的萧索落寞。这份情绪若是落在了那些平常人眼中,指不定会惊讶成什么样子。众所周知的宋三爷为人狠厉果决,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何会有今天这般黯然?这便是别人猜不到的地方,这便是宋三爷如何手握宋家风雨不惧的地方。

能够进入这间小筑的人并不多,赵铭当然排在第一位。这个御物境的真武高手但凡在宋三爷身边时,就像极了一个温顺听话的管家,丝毫没有任何令人啧啧称奇的真武气概,相反还更加世俗人情了一点。此时的他便是这般样子,轻轻敲门,然后进来再将门掩上,身子不弯但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自己的恭敬,声音平静道:“三爷,东海水师已经走了。”

宋敬涛“嗯”了一声。他原本就是在闭着眼睛的,此时也没有睁开,手扶在窗棂上,宽大的手掌既是是在温热湿润的江南,依旧显现出了纵横干涸的沟壑。

“东海水师既去,樊城郭舍的一万步卒应该也已经上路了。”

宋敬涛再“嗯”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五爷领甲字东海路已经到了东边,有四爷铺垫的前路,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大少爷领乙字西海路和窦健所在的丙字南海路停居在南海诸岛国,那里我们经营日久,也不会生什么变故。为三少爷安排的是东移,不过还尚在考虑中。制船工坊核心伙计共三百四十七人已分批秘密送往南海,宋氏各地商行也在销账,短则半月,长则一月,皆可完工。”

宋敬涛睁开眼,淡淡开口道:“冲销账目着实难了些,除了渭城总行账目需销毁部分之外,各处分号都停了吧。”

赵铭点头道:“是。”又道:“东海水师既去,晴山港的动作便轻松许多。大爷已经吩咐下去,家里剩余女眷可由此出海。郭舍的一万步卒离开樊城,城内剩余的玄衣轻骑可从定州撕开一个口子,直扑叶兴,打乱江南水道,为宋家东南两移,赢得足够时间......”

赵铭不急不慌,缓缓叙述,然而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只是,二爷想要和玄衣轻骑,一起去叶兴......”

宋敬涛沉默,半晌叹道:“兰明反了宋家,他作为父亲,自然再无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老二这是要拿命,换得祠堂之中,族谱之上,不予除名啊。”想了一想,宋敬涛平静道:“答应他。”

赵铭点头,微微皱眉道:“三爷,梅州那边,是否要再派些人去。”

“已经丢出去两千轻骑,足够让陛下和上官心动,梅州城倭寇也好,朝廷也罢,想吃掉宋家,总是要撑一撑肚子的。”

赵铭道:“属下的意思,是七少爷那边,是否要多加照应。”

宋敬涛一时沉默,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会有人照顾的......”

赵铭并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他却感受到了家主语气中浓烈的怅然,踌躇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而是躬身后退,出了小筑。

宋敬涛转身,走到桌案前用手指蘸了一点凉茶,缓缓在太阳穴按揉,桌上是略显凌乱的墨迹,不是宋敬涛一贯喜爱的行草,也不是对何种景物的涂鸦,只是一片凌乱,看不出一点门道。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松开手,坐在椅子上,眼望着风雨顷刻可至的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宋家会如何,将要如何,他这个家主已经做了应做的事,再无法推测揣摩。事实上,他也不想再揣摩什么,而今的宋敬涛,像极了一个萧索的老人,只是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经年往事,沉痛有之,欢笑有之,平静有之,茫然亦有之,许许多多的片段像是光影掠过水面,投射下数不清的涟漪剪影,荡漾开去,朦胧而不辨欢喜忧伤。

这是宋敬涛的怀念,或者是追思不到的期望。

今是,今是,觉今是而昨非......当年的心血**,未曾想竟一语成谶,荒芜了如今日日夜夜的光阴辗转。那孩子......那孩子这个时候在梅州城,是怎样的呢?到他知道所有事情之后,是否还会依旧痛恨自己这个父亲,痛恨宋家。

那就恨吧,痛恨,总比痛苦要好得多。

两千玄衣轻骑,换得宋家喘息的机会,换得宋家从容安排家族的东迁南移,对宋敬涛而言,是个很划得来的买卖。他曾经对锐歌说过,玄衣轻骑可解梅州之围,但却绝没有将自己折在里面的道理。然而这句话准确的说,应该是玄衣轻骑可折,但宋家,却必须存留下来。不是不想告诉那位注定可以甘心为宋家去死的统领,而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知道这份精心谋划多时的安排。

因为宋敬涛知道,自己的那个儿子,始终对自己,对宋家,有着化不开的仇恨啊......

宋敬涛靠在椅子上,怔怔出神。

他很想告诉自己那个可能会永远痛恨自己的儿子:我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好好的活下去,我要让你在梅州城学到很多东西,我要让你明白,这世界,有着不一样的绝美风采。

这是我对你的希望,也是你自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