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阳山上被人称作侠盗的沐鳞此生第一次对自己这个行当产生了怀疑,当他看见一匹匹高头大马和骑在马上神色肃穆的黑甲骑兵时,脑袋差点撞到凸起的山岩上,隔着层叠的绿树青松,沐鳞茫然的问旁边小弟,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那小弟比他表现还要不如,简直就快哭出声来,断断续续的说小的也不知道呀,莫非是天上的天兵?沐鳞兜头就是一巴掌,他娘的哪来那么多天兵天将,我看这是官府派来剿匪的官兵才对。说完这话沐鳞就老脸往下一顿,愁眉喃喃道老子不就是占个山头做点打家劫舍的活嘛,听着霸气,但谁不知道老子这土匪做的比那山下种田的百姓还不如,别说抢别人,碰见那些稍微有些武艺傍身的家丁护院,不被别人打的满地找牙就是了。何况自己这满打满算才六十多个的土匪窝,哪里值得官府弄出这么大阵仗,这些人去攻城拔寨也绰绰有余了吧......躲在树丛后面的沐鳞满脸苦色,心想我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前几天带着兄弟们去劫道,偶遇了盔甲狰狞的朝廷军队,吓得差点没尿裤子。好歹等那些当兵的走了,这还没缓口气,又来千儿八百骑兵!这他娘的日子没法过了——沐鳞一抹脸,哭丧着回头对小弟们说哥几个还是散了吧,别稀里糊涂在双阳山做了短命鬼。

那些小弟脸色更是哭丧,说大哥呀,咱在这窝囊了好些年,家里户籍都销了,回去不是擎等着被投进大狱嘛。这些骑兵人多势众看着跟咱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说不定人家也不为咱们这小打小闹而来,前几天来的那些官兵不就是虚晃一枪待的没满一天就撤了嘛。咱们不如静观其变,等这些大老爷们办完了事儿,指不定就跟前头人一样撤了。

沐鳞重重喘了口气,大手一挥道:“说的有理,就听你小子的。”可是这话还没说完,堪堪做个土匪头子的沐鳞就听到了那边有人喊道:“双阳山有喘气的出来说个话,别躲后面了,小心我一声令下把你们射成刺猬。”沐鳞当时就被吓蹲在了地上,左右看看,指着哪个忠心的小弟上前救救场,却不料小弟们早就平地滑出两丈远,逃跑素质相当过硬。沐鳞恨恨一跺脚,想起那句“杀人不过头点地”来,一纵身就站了起来,高声道:“啥事!”他没搞清楚对方身份,自然不敢随意称呼,而且也不敢大大咧咧的称自己是老大什么的,所以干脆省了主语宾语,兜头直入主题,恶狠狠倒真是有两分王霸气概。然而后头的小弟却都看到了老大抖个不停的双腿,吓的更狠了。对面的军队一时之间倒是沉默了会儿,沐鳞鼓起勇气朝对面看去,发现当头站着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刚才出口询问的八成也就是他,不过当自己出声应答的时候那汉子却往后退了一步,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略显青涩稚嫩的少年,笑嘻嘻的问道:“大掌柜的英雄气概,这灶烧的旺啊!”

沐鳞双腿再抖,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娘哎,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呀,咋的连黑话切口都会,难不成还是黑白通吃的主儿?不过既然人家吭腔,他也不好冷场,当下脸色微红道:“三月炭烧九月火,小英雄见笑了。”这话里的意思是自己不是啥有名的悍匪,带的这帮子人也就是混口饭吃,实在没啥长脸的地方,场子摆的极低,甚至带了些谄媚的意味儿。奈何对面的少年笑意不减,依旧嬉皮笑脸道:“没路走了跟掌柜的借半拉场子呗?”沐鳞这才反应过来,当下立马摆手道:“容不下容不下......”可才说了两句便生生咬住了舌头,话锋一转苦着脸告求起来:“小英雄您就别玩咱了,您这兵强马壮到哪不是横着吃香喝辣,跟咱这儿借腾挪的地方,不让人笑话?我跟英雄实话说了,满打满算这双阳山我手底下也就六十来个人头,您这大眼一瞅起码也上千吧。小老儿眼拙,但也看得出来您是训练有素装备齐全正儿八经的人物,是剿是抚,您一句痛快话,我也省的钝刀子拉肉!”

那少年笑了起来,回头叫道:“就这了,让大家跟上来。”说着拨马前行,吓了沐鳞一大跳,出声喊道:“这怎么个意思?”

少年往前纵马,到了沐鳞身旁的时候翻身下马笑道:“掌柜的还不明白,我们这是真无路可走了,所以还真就得跟您借块地方。我这一千多人跟您这儿待上一段日子,不突兀吧?”沐鳞都快哭了出来,央告道:“不突兀是不突兀,您倒是告诉我您是干嘛的,哪来的呀?”

“你猜呢?”

“......造,造反的?”

少年哈哈大笑,留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便纵马离去。

“我们不是造反的,但造反的比不上我们。”

在双阳山待了小半辈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沐鳞茫然站在原地,一骑骑黑色覆甲骑兵从他身旁穿过,这个心眼不坏还常常往山下孤寡老人家里送银子而被人称为侠盗的半截老头猛然大悟,目光穿过群山落在了梅州城的方向,猛地一拍大腿,喃喃叫道:“娘哎,不会是他们吧。”在旁边早就规规矩矩站成了几排的年轻小伙手拿木棍铁皮刀,吓的面如土色,看见老大一连的捶胸顿足,忍不住问道您老人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沐鳞张开嘴,哎呀一声指着从身边过去的黑甲骑兵,对那满脸惘然的小弟兴奋喊道:“还能是谁,你不是最佩服宋家的玄衣轻骑吗,他们就是!”

“啊?!”

双阳山上多出了几十个目瞪口呆的小伙子。此时的沐鳞就显得老道成熟多了,一边口中喃喃道这可都是咱老百姓日日念叨的天上神兵,打倭寇靠的可都是他们,却浑然忘了自己是哪门子的老百姓。另一边冲尚在发愣的几个后生叫道你娘的傻不愣登还不赶紧去带着爷们们找个好地方安营扎寨,傻愣在这干嘛。反应过来的年轻人答应一声,满脸通红的跑了出去,还有那些无事可做的小伙子干脆聚在了老大身边,叽叽喳喳问着你咋是知道这是玄衣轻骑的呢?玄衣轻骑都是这个样吗?先前那铁塔似的大汉叫个啥?那少年公子又是谁?

沐鳞被问的烦了,一挥手里的铁棍——这是他唯一一件,也是双阳山上唯一一件撑的了台面的武器,威风凛凛道:“都他娘的自己问去!”

小弟们瞪着眼睛轰然散去,留下沐鳞茫然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这发生的一切。

狗剩和许长风还有铁关并辔而行。唐山叔去打探郭舍军队动向去了,林忠在后压阵,这一千多鏖战过后的骑军阵型有素丝毫不乱,经斜谷攀山时也无慌张,训练有素当真不是泛泛。只是铁关有些不明白为何少爷能够三言两语就搞定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土匪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老许也不允自己带人将这些碍事的土匪都切吧切吧算了。当他情不自禁问起来的时候,狗剩笑笑不语,许长风也是微微摇头,转身对范泥说了些什么。范泥停顿一下,才告诉铁关,这些亡命双阳山的人,其实都是被倭寇屠戮双亲的孤儿,他们孤苦伶仃难以生存,便自发聚集在一起。自小到大,死者不计其数,朝廷虽有抚恤,但丁点的油水过几道官门手心之后便连腥味都没了。当年倭寇恶行累累,留下的孤儿自然不胜枚举,有些人实在无法过活,干脆也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营生。不过吴国靠海诸地倒是也由此出现了一个极为怪异的现象。那就是很多山上劫匪并不袭扰正常百姓,更多的是劫掠商客,而且只要留下部分银钱,便能安稳放行,甚至会一路护送商家十几二十里山路。以至于这些劫匪不像是劫匪,更像是镖局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官府才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出格,便相安无事。

双阳山这群土匪,自然也由此而来。

铁关此时才恍然大悟,嘿然笑道:“咋就我不知道呢?”

许长风无奈道:“你若是用心看看在玄衣营里的地理存档,保准知道的清清楚楚。少爷来玄衣营不过个把月,却将所有存档都看了个七七八八,你在玄衣营这么长时间,十年也难看十个字,倒怨得着别人?”

铁关憨笑不语,倒是狗剩笑道:“我也不是爱看书的人,若不是想着在宋家自保,哪里会把书当饭来啃。”

这话一出口,许长风和铁关都有些沉默。少爷和家里的各种不合他们自然有所耳闻,也能猜出个大概,但涉及家事,两人都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好在狗剩并不在意,又看到那些衣衫褴褛却表情兴奋自告奋勇过来引路的小土匪,不由得笑起来,吩咐全军跟上,朝山腰进发。

越过一片峭壁悬崖,突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的空旷地带,群山环绕,内如中空,日光斜斜下照,竟仿若一眼看不到边。这般惊奇的场景一下子就震撼到了狗剩和玄衣营两位当事人,他们呆呆仰头,半晌无语,好久之后,狗剩才苦笑着回头对那面有得色的小土匪们道:“娘的,老子都要忍不住去打劫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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