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微弱的声音让狗剩觉得宋敬涛此时此刻并不是叱咤风云的一代商雄,也不是宋家最为辉煌的一代家主,更不是胸有万壑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大人物,而是躺在藤椅上慵懒的老头。狗剩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老了啊,虽然他清楚的知道,宋敬涛的年纪并不大,可还是能从中闻到垂垂老矣的浓烈气息。这让狗剩陡然升起了一丝悲悯:“可我母亲还是选择了你,在这一点上,你要比我唐山叔好上很多。”

宋敬涛愣了一下,很快笑着点头,“这倒说的也是。”或许是从狗剩的这句话里想到了什么,宋敬涛有些走神,继而是沉默,他看着狗剩的眼神,没由来的叹了口气,然后轻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唐山来到宋家,并不是为了杀我,你会相信吗?”

狗剩抬起头,眉毛聚如山峦,不解的望着宋敬涛。

“唐山来宋家,不是为了杀我,虽然他拼命的想要取我性命,但那并不是为了杀我。”这一段悖论般的话让狗剩彻底摸不着了头脑,他不明白宋敬涛是什么意思,所以很认真的盯着对面人的眼睛,一动不动。这意思很明显:你要给我解释一下。宋敬涛失笑,但笑声中找不到一丝欢喜的意味。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头顶,仿佛是在组织语言,很久后才缓缓道:“我没有想到,唐山的境界会进步这么快。其实若是他和赵铭正面交锋,就算打不过,也是可以逃掉的。而且赵铭还不一定能够伤的了他。可是那天他却像是疯了一样。真武气机拼命泼洒,毫无章法,甚至不惜使出了很多两伤功法,极为损人不利己。我猜不出为什么,他会那么拼命。赵铭更是不明白,但为了保护我,只能更拼命将他拦在外面。当然,对于这么一个拼命的人,赵铭始终是拦不住的。而当他真的闯进了小筑之后,却像当年一样,只问了我两个问题。”

宋敬涛眨了眨眼睛,似乎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他低下眉,看着狗剩,沉声道:“宋家可否护他一生无恙?”

“另一个呢?”狗剩很快发问。

“另一个......”宋敬涛眯起眼,自嘲道:“他问我,是否来生还要纠缠蝶蝶。”这次不等狗剩发问,宋敬涛便很快说道:“不比当年,我没有回答他。这回我答的是是。”

狗剩笑起来,然而笑着笑着,却笑出了泪水,渐渐泪水布满了脸庞,他呜咽着用手掌擦去,却越擦越多,泣不成声。

宋敬涛此时却很开心,淡淡道:“或许是我回答的很精彩,他发了愣,便大笑着离开。油尽灯枯的不止他一个,所以赵铭并未拦他。我想,唐山来渭城宋家,并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求死。”

狗剩止住哭泣,猛然叫了起来:“求个屁的死啊!”

宋敬涛哈哈大笑:“他走的时候还说了一些话,他说让蝶蝶至死都愿意姓木的人,终究不会差到哪里去吧。我不杀你,不是因为相信你,而是很相信蝶蝶。”

“可是我一点都不相信唐山叔,他答应过我,他自己有把握,不会死在渭城,他答应过我的事情,怎么会食言!”

宋敬涛沉默片刻,忽而笑道:“是啊,他没有死在渭城......”

狗剩愣住,忽然暴叫起来:“娘的,都是一群王八蛋,都是一群无赖,都是在欺负我,都觉得我小,觉得我好欺负是不是。从来不会想过我会怎么想,从来都是自己觉得应该便去做,自以为大义凛然,其实都是一群最最自私的家伙。自私,自私......”狗剩忽然大哭起来,毫无征兆却哭的歇斯底里,以手掩面,止都止不住。

宋敬涛伸出手,想替狗剩将泪水拭去,可伸到一半,却又生生停住,然后自嘲笑了一声,将手收回来,说道:“我答应过他,会让宋家护你一生。我快要死了,但我会把整个宋家留给你,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将自己当做宋家的人,但你随时可以把宋家当做你自己的人。其实......做宋家子弟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好,若我不是宋家三子,如今恐怕也是江湖上早就有名的诗酒双绝的浪子了。其实,这个名头比起宋三爷,更加威武响亮对不对?也肯定更加好玩。”

狗剩一抹脸上的泪水:“你留给老子老子就要收下啊,老子偏偏不收,老子自己一个人去哪不行,非要这么大一个家业啊。老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子才不要背上这么大一个包袱,老子又不是蜗牛!还有,你以为你说了这么多老子就会原谅你?就会觉得你抛弃那娘们是一件很不得已的事儿?就会......就会把这么多年那娘们在燕国的痛苦一笔勾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子还是恨你,老子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宋敬涛笑呵呵的看着狗剩大呼小叫,看着他一口一个老子跋扈嚣张到极点,然后轻声说道:“我此生只对不起过三个人,你母亲,你,还有我自己。自己和自己算账,总是算不清的,但你们母子二人的帐,我已经算了十五年了。账目明晰一目了然,绝对不会让你们母子吃亏。”

狗剩嘴唇颤抖,想继续骂下去,却发现自己似乎都已经没了骂人的力气,他抽泣着喃喃自语:“算账算账算账,你永远都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永远都没人能算得过你。好在你现在已经快要死了,你想算账,去阴曹地府和阎王爷算去吧,你爱怎么算怎么算,谁能管得着你这个王八蛋。”

宋敬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费了好大力气却还是没能开口,只得叹了口气,用手指蘸了点散落在桌上的酒水,轻轻画了一个圈,“你看,这里是渭城,如今宋家便是被围困在渭城之内,岌岌可危。”他又手指一转,在渭城向南的地方点了一点:“这里是晴山港,乃是吴国最大的进出海港,也是宋家海路实力最为雄厚的地方。不过此地如今已经被重重包围,不知有多少朝廷耳目正密切注视。”宋敬涛轻笑,手指再转向北方,沿着晴山港一路向北停在某处,“这里是明港,就是你回归渭城时遇袭的地方。而今你大伯正带着一干家眷从明港出海直奔睢国,朝廷的人马只怕已经追不上了。”

狗剩一惊,正色看去,眉头锁起。

“你刚回宋家的时候恐怕也已经发现,如今的宋府,早已是空空如也。人都说狡兔三窟,我又怎么会不为宋家谋划出路。你可曾知道,年初你回归渭城在晴山港遇袭一事,虽然不乏是你四叔利欲熏心,但未尝不是我将计就计的一个法子。将老四贬去睢国,便是要为咱们宋家,留一条足够营生的后路。”

狗剩目光随着宋敬涛的手指慢慢移送,脸上惊诧表情愈来愈重。

“你刚回来没多久,武陵便被派出海外,兰明也随之去了京都。这样安排,一来是为了让你有足够的成长空间,二来,也是想保全宋家名声最大的两个子弟。如今兰明叛了家里,自不必多说,而武陵好歹没让人失望。窦健为采办随船出海后,我已吩咐过让他在南海诸岛停泊,武陵如今也已经到了南海。我宋家西海甲字路和南海丙字路两支船队只要能保存下来,不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至于东海乙字路,你五叔也已经去了睢国,只要安排妥当,最多不过让睢国君臣狮子大开口,倒也不必多加担心。你三哥嘉南也已经派去了睢国,老四父子二人以及老大、老五如今都在那里,睢国情势就算再错综复杂,他们几人也能应付得来。”

宋敬涛手指不停游动,侃侃而谈。

“这些只是商务,做的再好也不过是将一盘菜肴搬东搬西,说白了若是没有强硬的军力作为保障,早晚会被人一口口吃个干干净净。原先我想的是玄衣轻骑没了就没了,武陵那孩子有将帅之才,日后只要有机会,总能招兵买马重建玄衣轻骑。可是你在梅州的作为让我很是惊喜,既然保存了两营,那么再好不过。郭舍的一万步卒很讨人厌,现在肯定死死的咬在陆零二营的后头,一旦妄动必遭灭顶之灾。不过我倒是能给两营创造一个远走高飞的机会。”

宋敬涛呵呵笑了起来,手指在渭城上下左右点了四个酒痕,笑道:“东有樊城,西有九阳坡,加上定州,如今的渭城早就是一片铁桶。不过这样一来,定州旁边的叶兴也就少了足够的屏障。叶兴是朝廷重金打造沟通南北疆域的水道重镇,绝不会允许其有任何闪失。宋家东南两个方向的迁徙虽然万无一失,但时间上总捉襟见肘,所以我留了最后一手。”

宋敬涛用手指在渭城和叶兴之间猛的划了一条直线,笔直且凌冽,让狗剩倒吸一口凉气。

“城中尚有一千玄衣轻骑贰字营,届时你二伯会领这一千玄衣轻骑绕过定州直插叶兴,意义虽然不大,但朝廷势必手忙脚乱。回马枪这东西最是让人忌讳,到那个时候,郭舍的一万步卒就算再舍不得,也得立时北上支援叶兴镇,加上定州的紫衫重甲,也得赶赴叶兴。九阳坡徐国茂的兵力距离叶兴不近,只怕不会贸贸然赶过去,再说徐国茂离西晔实在太近,上官铎也不会让他带兵解围叶兴。不过只要郭舍一走,陆字营与零字营便获自由,可以暂时逃离江南这片是非之地。至于到底要去哪,我想你已经有了打算。”

狗剩点头:“松山。”话音刚落,他便猛的想起小可可转达的董承运老先生说过的那句话:“这就要看宋敬涛的本事了!”

董承运老先生,你到底有多么的料事如神。

宋敬涛亦点头:“不错,我想的也是松山。也只要那个三不管的地界,才能容得下这将近两千的玄衣轻骑。”

狗剩默然无语,心中波浪翻滚。

看似日日呆在宋家足不出户,但却三言两语划定宋家乃至如今日后几十年的命运转折,狠狠的耍了一场吴国内阁的老臣们和金殿上的帝王。宋敬涛的心机,又何尝低过?

似乎是猜到了狗剩在想些什么,宋敬涛呵呵道:“是不是觉得我心机太重?其实算不得心机,只是肯割舍,当今陛下要的是什么我很清楚,他需要充实国库,他需要收揽银钱,他需要足够的军饷北伐燕国,所以只要我肯割舍掉足够的银子让吴国眼红,便能趁机开溜。这就像你碰见土匪,把大把大把的银票扔在路上,土匪是追你呢?还是捡银票呢!”宋敬涛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笑着和狗剩开起了玩笑,不过狗剩却没有想笑的意思,沉默好久,才慢慢道:“那宋家也会死很多人。”

宋敬涛稍微收敛了一下笑意,叹了口气,却并不避讳,而是认真的说道:“子阳、子刚、武安,他们已经死了。老二,去了叶兴之后也无法再活下去......然后,还有一个我,我当然也是要死的,我若不死,宋家去哪里,都安稳不下来。”

狗剩适时的接口道:“各国君主都不希望宋家家主是一个自己拿捏不住人物。”

宋敬涛重新笑了:“你很聪明,明白的很快。”

然后宋敬涛微微坐直了身子,从桌下拿了平日泡茶的茶碗来,茶水已经凉了,他蘸了些茶水,在太阳穴上揉擦,这是他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了,几乎每日都是如此,仿佛这样可以很大效率的提神醒脑一般,只是狗剩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提神醒脑还有什么用处呢。

窗口的阳光斜照,然后全部敛去,剩余的只有淡淡的暮色优雅游荡。

宋敬涛叹着气,咕哝了一声真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