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未时中分,书楼里并不是特别热闹,毕竟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个时候睡上一会儿午觉。然而就算如此,一眼望去,宽阔的书柜前依旧有不少人凝神翻书,狗剩眉头挑着,甚至要眯起眼看着背后的那个人了,他很想冷哼一声或者破口开骂,不过顾念学子太过,想了想,狗剩还是从嘴角挤出一抹很是友善的目光,然后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道:“找死吗!”

他的背后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男子青衫打扮却依旧光彩照人的彭静娜。

这个女孩儿嘴角带着微笑,显得天真烂漫人畜无害,而且极为吸引目光。应天学宫虽然并没有明令禁止拒收女学生,可女性在这座闻名遐迩的学府中依旧少的可怜。所以整个书楼已经有不少人的目光开始往这里聚集了。听到狗剩的话,彭静娜非但没有愠怒,反而笑的更为可人了些。她压低声音,轻轻对狗剩说道:“你猜猜看,如果人们知道吴国宋家的七公子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应天学宫,会有什么反应?”说完这话,也不等狗剩言语,彭静娜便嬉笑道:“恐怕咱们两个,最先死的,会是你!”

狗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将手中的《四国论》放到书桌上,先是环视了一眼四周若有若无扫视过来的目光,然后将十分和善的微笑挂满脸庞,这才好整以暇道:“小娘皮半年不见倒是越来越让老子惊讶了,你现在倒是说说看啊,看看咱们俩,会是谁先死。”

狗剩说话的功夫,手指已经轻轻搭上了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彭静娜的手腕上,笑容可亲,但偏偏手脚十分的不老实。彭静娜皱了皱眉,然后叹了口气,也不去管悄悄攀上自己脉门的狗剩手指,而是带着惋惜的声音道:“七公子,宋家如今都家破人亡了,您竟然还有心思在应天学宫优哉游哉,小女子着实佩服、不晓得当您知道宋府一门上下死的死散的散的消息时,作何感受?哦对了,小女子还要告诉您一声,宋家三爷好像已经与世长辞了......七公子可要节哀顺变啊!”

狗剩呵呵笑了笑,用极为轻微的颤动拍了拍彭静娜的手背。半年没有见,这个女子的变化还真的十分出乎狗剩的意料,起码在北山的时候这小娘皮没有直接道出自己的身份这一点就已经让狗剩刮目相看了——终于学会了用心机耍手段了吗?狗剩在心底嗤笑一声,只可惜女子便是女子,饶你精似鬼,论起真的手段和心机,老子就算让你先窜出两条街去又如何?

“爷没工夫跟你瞎扯淡,不想死的话,趁早闭上嘴然后滚会西海去!”狗剩依旧是笑眯眯的,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极为瘆人,让彭静娜脸上急速的闪过一丝恼怒,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又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她的手还是搭在狗剩的肩膀,即使被狗剩看似无礼的摸了半天,也丝毫没有抽走的意思,反而叹息着道:“从渭城走的时候,我曾对自己说过,那日我受的所有屈辱,他日都要一点一点的从你身上还回来。七公子,七少爷,真是天可怜见,如今我竟然会在应天学宫碰上你,您说说看,是不是命中注定?”

彭静娜的声音很是妩媚,她年纪本就不大,生的也极为漂亮,纤纤玉手放在狗剩肩上,身子有不自觉的往狗剩那里凑了凑,加上说话时不经意的吐气如兰,当真是温香动人,由不得人不去心猿意马。然而狗剩却没有丝毫的想入非非,他只觉得一阵厌烦,这种表现只能说明眼前这小娘皮更加的不是玩意儿了!狗剩暗叹一声,看来环境的恶劣很能造就人啊,燕国的苦寒使得自己这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儿郎少年早熟,而西海的万里戈壁同时也让这名尚在豆蔻的芳华少女变得如此心机沉沉。这并非狗剩愿意看到,但狗剩知道,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还会毫不犹豫的就将彭太守一家再次逐去西海。

不过时过境迁,如今的宋家再不是一句话便可使得朝堂震动的宋家,而彭静娜,也不再是那个天真跋扈的太守千金,如此境地下在西晔应天学宫重逢,之间的巧合与注定,也当真说不清楚了。狗剩叹了一口气,对彭静娜道:“少在我面前表演你不知温习过了多少遍的苦情了,爷不吃这套。我奉劝你一句,当年我能如何,如今依旧能够如何,你最好收敛一点,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我不介意教教你怎么做人。”

狗剩顿了一下,然后眉头微微动了动,像是刚想起什么,又笑着道:“你或许能孤注一掷和我置上几天的气,完全不顾后果只为报仇。没错,这样是挺豪迈的,不过小姑娘,你远在西海受风沙砥砺的父亲与兄长,恐怕就经不起折腾了吧?”狗剩的语气十分随意和淡然,他用另一只手拾起放在桌上的《四国论》,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我已经没有爹了,可是你还有一个爹,自己掂量去。”

彭静娜的脸色微变,手也忍不住抽了回来,可是看着狗剩的眼神,则更加愤恨怨毒了。

这个王八蛋,这个王八蛋!彭静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或许已经学会了波澜不惊和面如平湖这两个词,但学会是一方面,加以运用则是另外一个方面了。明显,这一点她用的并不好,甚至说还很糟糕,更甚至于当狗剩说出“小姑娘”这三个字的时候,彭静娜肺都要气炸了,她可以容忍狗剩的心不在焉,可以容忍这个仇人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狂妄自大,但她实在不能容忍,直到今日,眼前的这个王八蛋还只将她看做一个小女孩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的彭静娜与狗剩比起来,可谓是一无是处,但两个人依然有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有时候女人能够使用的法宝,是男人远远望尘莫及的。就比如现在。当彭静娜的纤纤玉手要从狗剩的肩膀抽走的一瞬间,她却忽然又塞了回去。速度快的让狗剩都颤了一下,然后瞪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然而当狗剩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又忍不住眯起了眼。

这小娘皮,真他妈让烦死了人。

此时此刻,从二楼书架深处,刚走出两个俊立挺拔的人影,然后,两道目光便笔直的射向了坐在木椅上微微眯起眼如同猥琐流氓的狗剩和花容失色好像刚刚被流氓非礼过的彭静娜。

似乎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场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狗剩苦笑一声。

彭静娜很适时的在狗剩的苦笑还没有在嘴角绽放的时候便抽出了手,一脸惊慌的倒退两步,然后满脸通红,牙齿微微咬着上嘴唇,表情凄苦,泫然欲涕,让人一眼就明白了她此时此刻的凄惶和无助。不得不说这种表情实在是太能够调动男人作为英雄的潜在情绪了,当彭静娜羞愤欲死般伸出手指指着狗剩欲说还休抽泣着喊出那一个“你......”字的时候,在书架旁站定的那二人已经有一人怒喝一声,然后疾步冲向狗剩,伸手便向他衣领抓来。

狗剩无奈的摇了摇头,屁股离开木椅,稍微转了个圈,脚下一蹬,整个人已经坐上了木桌,然后顺势弹到了木桌前面,恰到好处的躲过了那年轻人的五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直是狗剩的行事准则。

那年轻人一手抓了个空,忍不住一掌拍到了桌子上,整个寂静的藏书阁二楼顿时间响起“砰”的一声,于是所有人,不管是看没看到此间情况,也不管距离这里有多远,都探头望了过来。有上兴者甚至露出了“有热闹看了”的兴奋表情,争先恐后奔了过来,聚拢在了一起。

于那年轻人一同过来的另一人此时已经站到了彭静娜身前,将她护在身后,看表情也是十分愤怒,只是修养极好,并没有太过失态,而是冷冷盯着狗剩,目光中的愤懑毫不加掩饰。

狗剩扫了一眼,叹了口气。这两个年轻人他是认得的,昨日在北山邂逅彭静娜时曾与这二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气急败坏想要过来拽自己衣领的,似乎姓齐,而那个护在彭静娜身前的人,好像姓陈。这姓齐的在北山的时候便气焰嚣张,张口闭口又是奴才又是主子,此时更是气的不行,手掌之上青筋顿起,死死的看着狗剩,好像要择人而噬,连袖子都要挽起来了。

姓齐的年轻人眼见狗剩脚底抹油溜的极快,恼怒之下又拍了一下桌子,指着狗剩叫道:“你给我过来!”

狗剩无奈的瞅了他一眼,手中拿着那本《四国论》,摊了摊手以示爱莫能助,道:“你当我傻?”

这姓齐的暴叫一声,踩着椅子便要奔过去,却听到身后那陈姓男子忽道:“莱辰且慢。”齐莱辰愣了一下,愤恨的从椅子上跳下去。他毕竟是应天学宫在册学子,身份尊贵,在桌子椅子上跳上窜下未免太过有失学宫子弟的身份,总不能让他这堂堂的学宫正牌学子与那不入流的下等仆役相提并论吧。齐莱辰瞪了狗剩一眼,站在桌子前喘了口气。

陈姓男子上前一步,盯着狗剩,然后沉声道:“哪里来的狂放之徒!”

话少,可其中怒气,却十分直白,甚至怒气之间,还夹杂着......一丝杀气!

狗剩眯起了眼,好奇的看了看这位虽说俊朗,但并不张扬的年轻人,然后笑了起来,保持着沉默。他的这种表现好像很是奇怪,但细细一琢磨,却又狂放之极。

这种表情的意思太明显——笑看你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