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学宫紫云殿。

此乃学宫所有管事及老教习共商大事的地方,同时也是凡祭祀和宣布重大事件的地点。紫云殿是学宫第一个建筑,距今已经快要有百年历史了,虽然光阴久远,但紫云殿却历久弥新丝毫不见颓败。紫云殿共有三层,高五丈许,学宫中除了四个书楼之外,当数紫云殿最高。大殿中门口有一副楹联,还是当年的西晔皇帝亲笔所书,“学子频中第俊才擎西晔,应天始兴学书院冠神州”。蓬勃大气,震人心魄。而学宫也不负期望,很快就成为了整个神州第一学府。

今日紫云殿的气氛很不一般,甚为压抑。殿中采光极好,可在这种气氛下,光线也显得弱了很多,再加上紧紧闭拢的门窗,殿内更是阴森可怖,令人望而生畏。殿里共有七个人,这七个人有三人穿着蓝色长袍,绘有紫色鳞云。另外四人身穿学宫青色学服,素净无他。七人尽皆沉默,围成了一个圈,没有人说话,只是紧皱眉头,好像都在极力思考着什么事情。

蓝色衣服的三人坐北朝南,以方位论自然是首位,坐在三人中间的,是那位曾经在学宫后厨露过脸的学宫主事人吕正清吕老先生。吕老先生留有一小撮山羊胡子,胡子半白半黑,有点滑稽,但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因为这点滑稽而发笑,至少在西晔境内,在学宫之中,无人敢笑话他的胡子如何如何。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吕老先生原本并不属于学宫,他是根红苗正的西晔官宦之家,原先更是朝堂上四位大学士之首,被西晔先帝寄予厚望。后来因为年老,曾上表乞骸骨,先帝不准,便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吕老先生去应天学宫任学宫主事一职。不领官品,却依然为朝廷出力。其实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吕老先生来学宫,不过皇帝管理学宫的一则手段和方法而已。不过就算如此,也依旧不敢有人看轻这位吕正清先生。毕竟先生之名,是和董承运不相伯仲的——至少在学宫中,不分上下。

吕正清在闭着眼睛,他身边的两个人却愁眉不展,脸色十分难看。剩余的四个人也是愁云满面,微低着头沉默相对,没人说话,场间气氛便更为诡异了。过了好久,似乎是忍受不了这种气氛,穿青色学服的某个年纪起码在不惑的教习左右看了看,轻咳一声,终于道:“事发仓促,从发现踪迹到有人染病,不过两日,我们实在是......实在是来不及!”

有人开了话头,其余人自然也就松了口气,另外一个青色衣服的教习叹了口气,接着道:“好在我们应变不算慢,迄今为止只发现了一例,已经被学宫暗中控制。我们几个私下商量的意思,是以不变对万变,此人既然敢下毒,必然会再次出现,到时只要安排得当,就一定能够抓到他的。”

吕正清忽然开口问道:“此事董老先生可知道了?”

方才说话的那人皱了皱眉头,道:“董老先生这几日以来都在姜懋那里,三日前就已经派人通知了,不过......至今没有回音。”

吕正清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扫了一眼右侧的那人,轻声问道:“虞老,你如何看。”

右侧的是个和吕正清年纪差不多的老人,只是这位老人并没有滑稽的山羊胡子,蓝色的衣服上比起吕正清也少了一抹淡紫色的云鳞。他先是朝吕正清微微躬身,然后才缓缓道:“学宫取来的血样我已看过,此毒剧烈,但已经绝迹十余年。若是我猜的不错,是南疆巫蛊!”

南疆蛊毒!

场间众人的脸色霎时都变得极为难看,除了吕正清之外。

吕正清抬起手,捋了捋山羊胡子,停顿片刻轻声道:“此事干系太大,不要若是。”

虞老神色一凛,点头道:“可以确定,就是南疆巫蛊。”

穿青色学服的一位干瘦老人眉头紧锁,出声道:“若真的是南疆巫蛊,应马上报知朝廷,然后遣医队南下,全面防治,重点扑杀!”

吕正清嘴角微微上扬,手抬起向下按了按,道:“午老莫急,此事报知朝廷是自然,不过尚不需如此大动干戈。”

“为何?”干瘦老头午老马上接口问。吕正清看了看虞老,虞老点头道:“南疆巫蛊是南方兽族所有,但蛊毒不比其他,数量是极少的,所以也酿不成大范围的疫病。兽族也不舍得拿金贵的蛊毒毒杀我西晔普通百姓,所以我们现在要防的,只有一处......”虞老看了看四周,缓声道:“应天学宫!”

众人脸色再变,心下了然。

西晔之所以能够稳居神州第一国,很大原因便是应天学宫的不二文脉地位。因为文脉地位日久昌隆,西晔隐隐已经有了神州正朔的风头。而如果想要打压西晔,首先要打击的,便是应天学宫。学宫一垮,西晔势必受重创。

吕正清叹了口气,缓缓道:“严密控制胡家村,派人盯紧佳鸣谷其余村落,一旦发现其余疑似病例,马上回报。此事诸位一定要守口如瓶,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好......”

众人纷纷点头。学宫子弟十有六七都是其余四国学子,若是让他们得知佳鸣谷内有南疆蛊毒为祸,恐怕不需要一天,就都走干净了。这样一来,就算蛊毒并不肆虐,学宫也要垮掉了。

午老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那......中秋灯会是否还要举行?”

吕正清点头道:“照常举行,如往常一样,不要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其余众人躬身应是,虞老又道:“千余年前,兽族被我神州驱入南疆万山深处。先人上体天德,并未赶尽杀绝,却没想到如今兽族竟然妄想卷土重来,又以南疆巫蛊伤我西晔子民。嘿,难道神州与南疆兽族,又要有一战了吗?”

吕正清微微笑道:“我西晔奉天承运,兽族反攻神州,无异于自取灭亡。”停了一停,他又道:“今日且到这里吧,诸位散了去,切记守口如瓶!”

众人称是,纷纷起身离席,却又听到吕正清喃喃道:“必要时,杀了胡家村那个孩子!”

众人凛然,沉默片刻一一遵是,推门而出。

吕正清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山羊胡子上划过,半晌,才喃喃自语道:“董老先生,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

......

学宫渌水亭,位于佳鸣谷北方。应天学宫在佳鸣谷坐北朝南,有拥山望海之势,南边为学宫正门,北边则是北山飞瀑直流而下形成的一片天然湖泊。湖泊方圆不过六七里,如同一片小小的翡翠落在了佳鸣谷中,虽说秀丽,但绝无浩淼。难得的是湖泊之上被历代的学宫主事人加以营造,建筑了许多水榭亭台和小巧阁楼。水面上有长长且弯折的木桥贯通四面,木桥交汇处则是一座古朴典雅的敞亭,由上自下俯瞰,建筑与自然相互交融尽收眼底,也算得上是学宫一大盛景。

这便是渌水亭,以前此处并不以亭来称呼,而叫渌水园。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改名叫做渌水亭了。此处极大的借鉴了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和建筑特色,堂、楼、馆、榭、轩、舫、亭、廊、桥、墙无一不设计精巧独具匠心。

坐落在湖中心的敞亭名字便是渌水亭,仲夏之时,周游四国多年的西晔词道大家姜懋回归应天学宫,所栖之所便是这渌水亭。那时姜大家开讲授课,前来渌水亭听讲的人可谓山海汹涌,而此时渌水亭却是安安静静,除了偶尔响起的空山鸟啼之外再无杂音。

敞亭中有两个老头的身影,一个着灰色长衫,斜靠在亭中长椅上,模样慵懒不堪昏昏欲睡。一个着黑色棉衾,好像这中秋时光是腊月寒冬,以至于他很是畏寒似得,他半靠在长椅上,头扭向亭外,望着一湖碧水,手中持着一根以长篙所制但却做工粗糙的鱼竿,斜斜举着意态闲适。

两个人好像是偷懒的富家田舍郎,又像是致仕归来的老翁,彼此保持安静,好像都快要融入了这山山水水中了似的。

过了许久,灰色长衫的老头才打了个哈欠般长长呼了一口气,口中喃喃道:“大梦春秋转江山,灯也阑珊,星也阑珊,千帐越函关。”

钓鱼的老头哈的笑了一声,手中鱼竿却丝毫不动,头也不回,而是轻声问道:“你不是最讨厌我的词吗?何以刚睡醒就念?”

“你胡诌了那么多扯淡词,只有这么一句,好歹有点嚼头。”灰色长衫老头梦呓般匝了匝嘴,抬头望向北边高耸入云的山崖,嘴角微微勾起,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向那钓鱼的老头问道:“看了这么长时间,这年轻人如何?”

钓鱼的老头平静道:“唯不足真。”

“已经不错了......”灰色长衫老头叹了口气,缓缓道:“不足真也好,日后不会坏了大事。”

钓鱼的老头眉头微微锁起,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无力的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固执!”

长衫老头哈哈大笑,长身而起,站在亭中仰望天空,“当年百里天涯也说过我固执,结果呢?来到学宫之后便留下了‘纵横阡陌,行者多矣’的话来。当年的你也说我固执,可周游四国回到应天之后不也安安心心的在渌水亭替老头读书钓鱼了吗?要说固执,固执的是这片天,我不过是奉天承运罢了!”

“奉天承运......”钓鱼的老头脸色平静,沉声道:“所以你才叫董承运。”

董承运老先生的灰色长衫被风吹起衣角,他望着北山上的葱葱树木,轻声喃喃道:“我奉天,但承运的,却是这个年轻人啊!”

钓鱼老头沉默不语,半晌,忽然猛的一抖鱼竿,一尾红色的鲤鱼被拽出湖面,跃入天空,鲜艳耀眼!

老头眯起眼,喃喃自语:“垂钓五百年,今日得行者。”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