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清晨,天气依旧晴朗,阳光明媚,佳鸣谷内惠风和畅,从西山向下俯瞰,能够看到薄雾在谷中渐渐散开,应天学宫轮廓慢慢清晰起来。狗剩砍柴完毕,又跑去和飞鼠林的那位前辈闲侃两句,送了壶酒去。这位爷的脾气这两天似乎格外的不好,连搭理多懒得搭理狗剩,喝了酒觉得口感还不错,便让狗剩滚蛋。狗剩察言观色,自然不敢在这位爷面前拿捏什么,赶忙溜了出去。挑着柴在山道上回学宫,过了郭家庄,意外的看到了站在一株古树旁垂着头的水谣。狗剩有点惊讶,先是左右看看有没有旁人,才小声问道:“你来这儿干嘛?”

水谣的伤势恢复的不错,人也显得放松很多,听得狗剩发问,她皱了皱眉头,才轻声答道:“我想找找他。”

狗剩实在不明白水谣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便好奇问道:“找着没?”

水谣摇头,然后道:“他藏的很深,我没有找到。”

狗剩嘿然一笑,道:“那你可赶紧找......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我这儿也藏不了你多久,你要是伤好的差不多了,就赶紧走。万一被学宫里的人知道,我可就麻烦了。”

水谣是南疆苗人,为人爽朗天真,显然没想到狗剩会说这么一句话,停顿片刻便道:“我,再找三天,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回去了。”

狗剩点头,道:“那就好,要不我心里老是不踏实。”想了想,他挑着柴开始往山下走,示意水谣跟上,问道:“真不能说?”

水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无外乎是她是谁,来西晔做什么,或者追的是谁,只是这些东西涉及南疆苗族生死存亡,水谣忌讳很深,踌躇片刻轻声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应该告诉你,但,我不能告诉你。”

这话说的有点拗口,但狗剩已然听明白,翻了个白眼也不强求,道:“佳鸣谷东西北三座山你找了多少?”

水谣愣了下,道:“东边。”

狗剩笑道:“那你任务不轻啊,还有两座。不过你难道没想过,你找的人可能已经不在应天学宫了,已经跑了?”

水谣也笑了,她笑的很清澈,甚至只是嘴角的微微上扬便充满了一种和风扑面的感觉,狗剩看的有点发愣,于是轻咳两声,听到水谣说道:“他,没有走,这点我是知道的。”狗剩很想问问她如何得知,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又道:“那要是藏在了学宫里面呢,这里房间众多星罗棋布,他随便往哪一藏,你一个苗人,哪找去?”

水谣轻轻摇头,对狗剩道:“我是苗人,他也是苗人。”

狗剩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一拍脑门笑道:“傻了,一个苗人往应天学宫藏,确实没那么容易。”说完这话,狗剩忽然一笑,有点贼兮兮的道:“毕竟像我这么好的人,还是少数的呀。”

好人这两个字是水谣那一夜说过的,自然而然的,通过这句话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夜的旖旎香艳风景。狗剩脸上的笑很欠揍,水谣却是大大方方并不在意,狗剩再次失算,哀叹一声,继而像是刚刚想起来什么事儿,眉头微皱,问道:“你去过北山胡家村吗?”

水谣想了想,摇头却又点头,“我记得,我去过北山,我就是在那里被他打伤的,可是,我不知道哪里是胡家村。”

狗剩点头。

眼见得就要走到学宫侧门,狗剩回头对水谣摆了摆手,说道:“得了,快到学宫了,你继续找你的吧,我还得回去干活,等晚上的时候你再回来。”

水谣嗯了一声,转身几个起纵便不见了踪影,狗剩目视着那黑色的影子远去,心中一凛,这么俊的功夫,着实少见,看来这个苗族姑娘水谣,在族中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至于这位姑娘是谁,在苗族内到底有什么地位,又追的是谁,狗剩并不想仔细琢磨,他救这个女人的原因并不麻烦,只是因为不想她死而已。至于其余的,狗剩甚至连隐瞒她的身份都不想,因为狗剩没有那么天真的以为董老先生会不知道有一个苗人甚至两个苗人闯进了佳鸣谷,若是董承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他这个神州文脉第一人也该早早让贤了。至于老先生会如何处理此事,狗剩亦已猜出一二。从他为这个女人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天之内整个应天学宫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足见董老先生并不排斥苗人。

不过狗剩心中自有计较,无论如何,与这个女人的交情,也不能太多。

回到学宫,与小可可随意聊了两句,狗剩收拾扁担等物便去挑水。小可可倒是可怜无比,整天除了看书就是抄书,董老先生为这个孙女留的任务实在繁重,狗剩窃笑之余又不禁好奇,心道这个小妮子整天看的到底是什么书呢?只是可可不让他看,狗剩便不去抚这个脾气爆裂小妮子的逆鳞。

往返于北山挑水两趟,时间会用去不少,狗剩在山道上也碰见了来挑水的胡不满,彼此说了两句话,狗剩只是宽慰胡不满切莫太难过,胡不满好似已经习惯,脸色平静许多,谢过狗剩便走了。

当然,狗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山道上挑水的时候,北山山下渌水亭中却有两个闲适的老头,正对他评头论足。

董老先生今日很反常的提了一壶酒,是七年陈酿的绿蚁,好像是吃饱喝足后的富家翁一般躺在亭子中,看着身侧的姜懋在削一根绿色的竹竿。亭子里稀稀拉拉掉了许多翠绿色的竹叶,姜懋苍老的面容与竹叶对比显得格外残酷,姜大家叹了口气,看着董承运道:“六十年前你戒酒,六十年后却又重新把酒壶捡起来,我很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董承运头发花白,也不打理,虽然并不像姜懋那般苍老,但看着却有股垂垂老矣的暮年气息。他品了口绿蚁,将微绿色的酒渣舔在舌根处细细品味,半晌才幽幽道:“快到中秋了。”

姜懋脸色微变,眉头皱起,道:“他固步自封了六十年,如今你要逼他重见天光吗?”

“当年我不愿意逼他,如今,更不愿意。”董承运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缓缓道:“当年是他自己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后悔了整整一个甲子,任由仙人气运自行消散,将自己封在地下六十年。而今,也该出来看一看了。”

姜懋似乎很不愿意提起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事,只皱了皱眉便将话题转开,抬头看着北山崖壁,微笑道:“你挑的这个孩子,很有趣。”

董承运玩味道:“说说看,如何有趣?”

姜懋把小刀和竹子放在一旁,眯起眼看着空无一人的北山峭壁和飞流直下的一川泉水,喃喃道:“世人求真善美,恨伪恶丑,好似阴阳对立,令千夫横眉。但这个孩子......真不足但善有余,行过伪可内不恶,形态美哉奈何气运丑陋,天下间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他却都有。仔细看看,此子用两个字可以形容。”

董承运笑眯眯的看着这位至交老友,姜懋伸出两个手指,轻声道:“不甘。”

“不甘......”董承运笑意弥漫,手拿酒壶向姜懋晃了晃,道:“为这二字,可浮一大白。”姜懋呵呵一笑,又重新掂起了身旁的竹子,喃喃道:“世人多有不甘,可不甘之外,还有欲壑难填。这孩子即便不甘,也能不甘出一份真挚简单,不得不说,你挑人挑的很合适。”

董承运笑而不语,姜懋便继续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人,能安安心心让你摆布吗?”

董承运的笑容敛去,恼火的看了一眼姜懋,道:“又来了又来了,我何时说过要去摆布某某,强调过很多次了,我只是奉天承运而已。”

姜懋报之一笑,问道:“宋敬涛死后,这孩子的不甘便已经消去了一大半,如今他能够安安心心的留在应天学宫,说白了,只是为了善后,等凡事一毕,他肯定是要走的。无论是去松山,还是去燕国塞外,或者回到渭城哪怕是出海,都非你所想见,到那时候,你还怎么留住他在这大好山河中?”

董承运呵呵一笑,道:“善后的事做的并不容易,在此之间,我当然会安排更多的麻烦事儿来。”

姜懋掂着竹子试了试分量,一时间也不接董承运的话,而是自顾自道:“吕正清欲借南疆之手逼迫朝廷下放兵权给陛下三子南宫恪,此事你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董承运哈哈一笑,摇头晃脑道:“你真以为若没有我的帮助,他吕正清能有这么大能耐挑动安分了千年的南疆苗族?能有这么大能耐从风云诡谲的晔国朝堂中掰出兵权来?借他姓吕的十个脑子他也得再修炼几辈子。”

姜懋笑了起来,骂道:“你个乱臣贼子。”

董承运不屑的哼了一声,问道:“你指的是哪国的乱臣,哪国的贼子?”

姜懋叹息无语。

竹子终于削好,姜懋上下看了看细长且笔直的竹竿,因为尾端受力,竹子有些向下拱,姜懋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董承运,征求道:“够吗?”

董承运看了看,沉吟片刻道:“若是做鱼竿当然够了,若是想钓起已经自封一甲子的他,还是难了点。”

姜懋手握竹子,眼望亭下碧水,不知想起了什么,长长叹气,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