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实在没有想到,怀里的这个女子竟然一心求死,他更没有想到水谣口中的那个“他”竟然有最起码明意境界的修行者实力。以至于狗剩本人都被拳风波及,虽然逃脱,可背后一阵生疼,胸口淤塞。

清秋时节夜里有露水渐重,一路飞奔,衣服上沾染的露水已经将狗剩的衣服浸湿。水谣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眼睛微闭,只能听到耳畔风声呼啸,以及抱着她的那人不急不缓的呼吸。好像梦一般,刚才自己还在半空漂浮,生死一线,而现在却已经逃出生天。水谣只觉得好生滑稽,本来想笑,然而嘴角刚刚扯出弧度,身上就已经痛的不行。她知道,尽管自己没有死在延纳的手中,可是延纳的那一掌,已经让自己受了更加重的伤。下意识的,水谣抓紧了狗剩的一角衣衫,攥在手心,好似浩荡江水中握住了一把浮萍,也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抱紧孤木。

耳畔有风持续不断,间或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山蹿下跳的腾挪辗转,水谣能够明显感受到,他很细心的不让自己感到颠簸。水谣忽然想到,这个给自己疗过伤但好像有点胆小怕事的俊俏男人,还挺细致呢。

狗剩努力调息自己体内的寡淡真气和同样所剩不多的龙息,在东山中一路狂奔。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日日都冥想修炼,以龙息冲刷体内百窍,可也绝对没有勇气直面一个明意境界的修行者。当初在玄衣营击杀顾垣,毕竟还有小白龙和王梓丞的鼎力相助,如今不说王梓丞,连小白龙都不在,以他一个尚未通窍入真武的凡夫俗子,跟修行者拼斗,傻子才会做这等赔本买卖。

不知奔了多久,眼见得山石奇峻,松林阵阵,晚风吹过四面声音悦耳漫来,狗剩总算松了一口气。此处是一座悬崖,身后有茂林修竹,层层叠叠一片青翠。身前则是云海飘渺,随风涌动。皎洁的明月挂在远方天空,清辉遍洒,经由山崖下的云雾折射散开,极有仙境之感。佳鸣谷中有不少这样的景色,狗剩自是见怪不怪,只将水谣放下,便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口起伏,汗流浃背。

水谣身子乏力,努力的坐了起来,却是将双膝拱起,双臂环膝,怔怔望着眼前云海,失神落寞。过了好久,狗剩才恢复过来,长长舒了口气,转而向身后望望,道:“那家伙一时之间找不过来,咱们能好好歇歇。”

水谣神色没有丝毫改变,有些木然,但一双清澈的眸子中透露出的却是极大的悲哀和惘然。她睫毛微卷,眼神如往日一般格外的明亮清晰,只是今夜她的眼睛里却蓄满了一些将落未落,将流未流的泪水,如同氤氲了青色云雾的秀色山峰。狗剩一时看的呆了,情不自禁的也沉默下去,手足无措起来。

水谣脸色白皙,黑发披肩而下,并未经过多么细致的打理,但偏偏胜在自然纯粹,比之中原女子多了份灵动纯真。所谓我见犹怜,不过如此。狗剩自从从燕国到渭城之后,见过的漂亮女孩儿也不算少了,稚嫩可爱的小丫鬟紫云、倔强偏执的太守千金彭静娜、渭城第一花魁却始终不称第一的绵延蒙蒙以及她的妹妹绵延胧胧,都是难得一见的可人儿。而且各有千秋,不一而是,但比起眼前的水谣,却都少了一份灵气。

狗剩不是那阅尽千帆,且善于点评胭脂的无聊人,也不懂得女子与女子之间的细微差距究竟在哪,更不明白女子该如何品评如何赏玩,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而论,觉得眼前人,已经不能够用漂亮二字形容了。漂亮一词俗气,用不得,而美丽一词虽不俗气,可却不足以描绘出眼前人的神韵,想了许久,狗剩才记起看的某本书里的一句话,忍不住脱口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这话刚刚一出口,他便红了脸。狗剩读书无非是囫囵吞枣,只求能看得住,背得下,而不求甚解,万一水谣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可就抓了瞎。

好在水谣正出着神,根本没有注意到狗剩说了些什么,狗剩略微松了口气,心中却腾起了一丝失落,便叹了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此时此景,明月当空,有女子如深谷幽兰,孑立青冥之下云海之上,抱膝而坐,蹙眉出神,狗剩猛然间觉得怅然若失,不知心中该如何说,如何道,又叹了口气,咕哝着嘴没由来的低声骂了一句扯淡。他不知道为什么骂,可就是忍不住,好似眼前风景必然留不得,看不得,仿佛自己能够一看,就已经是亵渎,这种感觉让狗剩十分的不爽。

许久之后,水谣才回过神来,轻声道:“谢谢你了。”

狗剩愣了一下,他几乎都要觉得水谣变成石头人了,此时猛然听到她说话,竟然有些惊讶,于是道:“没事儿,嘿嘿......”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有些赧然。毕竟自己大半夜没事儿跟着人家一个女人翻山越岭尾随不辍,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好在水谣并不在乎狗剩的不好意思,只是微笑着说道:“你知不知道他很厉害的,如果你有一点点不小心,就要和我一起死在那里了。”

狗剩撇了撇嘴,似乎对“很厉害”这三个字很不屑一顾。继而又想到“一起死”三个字,心中微动,猛然想到,和这般的人儿一起死,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定了定神,狗剩道:“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要追他?他又为什么要杀你呢?”

清辉如玉,人影清瘦,听到这个问题的水谣咬了咬下嘴唇,目光转向云遮雾绕的群山,却只能看到群山露出一个尖尖的头,好像植栽不久的松树。好久,水谣才缓缓道:“你听说过南疆苗族吗?”

狗剩愣了下,点头道:“听说过,南疆苗族,又被称为兽族,族人善驯兽,善养蛊。原本世代居住在南方万山之中,千年前神州太古,沧海横流,兽族北出万山,领千万凶兽屠戮神州百姓......”狗剩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后来和神州战于今日的晔国钧城,大败,随即被重新驱逐到南疆群山之中,再不曾出山一步。”

水谣点头,忽问道:“就这样?”

狗剩道:“书中就这样写的,自然就是这样了。神州幼儿启蒙,几乎家家父母都要讲一讲这个故事的。”

水谣笑了起来,轻声道:“难不成没有别的说法吗?”狗剩沉默不语,水谣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再询问,而是出声缓缓道:“苗人战于钧城,天生异象,大败,溃散南归......”

“诸部乃追亡逐南,流血千里。苗尸横江,梦华为之塞。及至南山,尽搜苗人族类,高辕者皆屠之。三月之内,血流漂杵,万山色为之赤。诸部乃徐徐北归,掳之为奴者,万余,未至梦华,已无生还之人。”

狗剩忽然打断了水谣的话,徐徐道来,语气平静。

水谣却骤然扭头,看着狗剩,说不出话来。

这是神州很少知道的一段历史,是被诸国君王刻意抹掉的一段历史。人人都说苗族当年纵兽北上,屠戮神州中原百姓,手段之残忍世所罕见,但又有谁知道,当神州胜利之后,对苗人的屠杀,也丝毫不逊色于苗族。狗剩是在学宫藏书楼偶然找到了这本书,著书者已然不可考,而且书也被放在一个少有人问津的偏僻角落,若不是狗剩细致认真,也是根本没有机会看到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的。

“梦华为之塞......万山色为之赤......”书中轻描淡写,对这段骇人听闻的历史着墨不多,可单单只看这几个字眼,就已经能够想象的到当年的神州诸部,亦是有多么的凶残和了无人性。

水谣好奇的看着狗剩,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狗剩笑了一下,轻声道:“也许是我看的书比较多吧。”

水谣也笑了,只不过笑容中却有无数的苦涩和无奈。

“听阿爹说,当年族人凡是高过车轮的,都被杀的一干二净。只有极少数的族人从你们神州人的手下逃了出来,一直往南逃,直到逃到了南边的大雪山山脚。这才避免了被灭族的危机。千年以后,往事渐渐淡薄下去,族人就开始逐渐迁往旧地,而我,就是当年那一支族人的后裔。”

狗剩心中了然,如今的苗族,人丁稀薄,已经是神州众所周知的事情。当年神州诸部落大行搜山,所见苗人无一能幸免于难,侥幸逃脱者自然不多,而留存下来的,如今也是辗转流离,在神州四国的打压下惶惶不可终日。

水谣继续说道:“我阿爹说,族人历经千年繁衍生息,现在虽然不复当初盛景,可还算是人人安居乐业。原本是想着能够让族人平平安安就好的,可是哪怕是这么小的愿望,都难以满足。”

“去年的时候,有一群神州人来到南疆,找到了我阿爹。阿爹和他们在寨子整日密谈,整整聊了半个多月,我并不知道谈的是什么,可是我知道,阿爹和他们谈不来,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此事阿爹并没有向族人多说,也就没有人多问。”

说到这里,水谣停了一下,眼眶有些湿润,她闭上眼似乎在沉思什么,而狗剩却知道,她是不想在别人面前哭泣。好久,水谣才睁开眼,喃喃道:“今年开春,阿爹忽然说南疆故地已经荒废日久,而且当年的冤魂并没有散去,不宜族人继续居住,要带着族人南迁,去往雪山。族人虽然不想继续颠沛流离,可是阿爹做的决定很少有出错的时候,于是大家都开始准备迁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很多变故.......”

水谣脸色悲戚,声音忽然有些哽咽,断断续续的说:“......就在大家正要南迁的时候,阿爹忽然去世了,很突然,族里人说这是暴毙,前一天还见阿爹像没事人一样,可第二天他就死了。阿爹死后,族人没了头领,都很害怕,可是紧接着,阿兄也死了......”这一段话水谣说的很难,有些地方一连停顿了好久,显然是不愿意回忆起父亲和兄长死去的景象,她眉眼中蓄着的泪水也再止不住,顺着她白皙的脸庞向下流去,如同鲛人对月流珠,让狗剩都感到了莫名的悲戚和难过。

不过很快的,水谣便擦去了眼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轻声道:“阿爹死后,本应是阿兄掌管族中事物,可是阿兄也紧跟着去世了,我的族人开始感到了害怕,于是大家都怀疑起了那群行迹可疑的神州人。不过神州人很早之前就已经走了,他们当然没法杀了阿爹和阿兄。所以后来大家开始怀疑是不是族人中出现了叛徒。”

“我们不敢相信真的是自己的族中出现了叛徒,可事实说明,真的是如此。”

水谣虽然尽量的使自己的语气平静,甚至波澜不惊,可依旧挡不住那些微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就在大家越来越害怕的时候,族中忽然丢失了一件东西,那是苗族圣物金王蛊。而随着圣物的丢失,他......也跟着不见了。”

水谣只把话说到了这里,然而狗剩已经明白其中曲折,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在藏书楼饱览群书,自然知道那金王蛊是何物件。苗人善养蛊,而蛊虫等级又分为金、银、紫、蓝、黑五色,毒性或者灵性自然也各有不同。其中金王蛊可谓是历经百年培养也难得一见的绝品。苗人曾说过“万银成一金”,意思便是成千上万个银蛊中才能养出一只金蛊。而银蛊却又需要万余紫色蛊,以此类推,可想而知金蛊是如何难得。所以苗人通常都会将金色蛊奉为蛊王,甚至奉为神灵。水谣口中的那个他偷了金王蛊,其后果可想而知。

“阿爹和阿兄都去世了,我作为阿爹的女儿,自然要为族人清理门户。所以我一路从南疆追到了神州,追到了这里。可是我打不过他,更擒不住他,甚至想同归于尽,都做不到。”水谣言语悲哀,淡淡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她左肩的伤口重新崩裂,而今鲜血淋漓,看着极为可怖,但水谣视而不见,只是轻声诉说:“他杀了阿爹,杀了阿兄,自然不能够在苗疆立足。我一路追来,和他斗了不止一次,他告诉我说,他这番前来神州,便是要投靠神州的朝廷,然后领兵南下,将苗人全都杀了......”说到这的水谣忽然之间失声痛哭,哽咽道:“其实......其实在南疆的时候,我是有机会杀了他的,可是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对族人这般痛恨,他竟然会想毁灭苗族,他竟然会这样......”

狗剩愣了愣,看着这个在月色之下,云海之上不顾一切失声痛哭的女孩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过了许久,才轻声叹道:“你喜欢他,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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