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谣所说,她虽然是南疆苗人,从不涉足中原,但对中原的很多事情,也是有了解的。对这位董承运老先生的大名,亦是如雷贯耳。此时忽然听得狗剩说道这位老先生,情不自禁便转过头来,不知道此事为何还牵连了这位名头大的可怕的老人,一时间不由得呆住了。

狗剩嘿然一笑,摇头道:“这位老先生是我最看不懂的人,甚至我一直觉得,他简直就是半个神仙。我相信,学宫内、甚至天下间,无论出了什么事儿,这位老先生都是会马上知道的。所以我从不相信,有苗人闯入佳鸣谷下毒这件事儿,老先生会一无所知。但既然他知道,又为什么会不闻不问放任自流,这就颇耐人捉摸了。”

说完这番话,狗剩伸手揪了根草,剥去了叶子只留下草茎填入嘴里慢慢咀嚼。草汁微微泛苦,不过也清新的很,嚼了好一会儿,狗剩才道:“很多年前,神州人谈蛊色变,很多年以后的今天,不少人说起南疆蛊毒的时候依然是畏之如虎。我们假设一下,若是佳鸣谷内蛊毒肆虐,势必会危害到应天学宫,应天学宫不说在天下,只说在西晔的地位,想来你也是清楚知道的。此事一旦成真,朝廷必然震怒,那么发兵南疆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这等严重的后果我都能猜到,更不要说运筹帷幄的董老先生,况且老先生居于学宫已经数十年,怎么可能对此事坐视不理。但......偏偏这位老先生直到今天依然不吭不响,好似在看戏一般,这让我很不安,也很不理解。”

说着,他侧过脸看了看水谣,看到她一脸的愁容,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当狗剩说到董老先生怎会不知佳鸣谷有苗人闯入的时候水谣的表情已经是很不自然了。对于苗人而言,中原人的代名词大约也就是“奸诈、多疑、凶残”,但董承运却是一个另类。苗人天性率真质朴,对人不屑便是不屑,佩服便是佩服,在这一点上鲜有人作伪,所以苗人对这个执天下文脉牛耳的董老先生很是尊崇。苗人虽然不事圣贤之道,也不学文章经史,但好歹听说过董老先生治学应天学宫,教人慈善的事迹,所以很多苗人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先生很是尊崇。水谣听到董老先生早就知道苗人来了学宫,心下不由得忐忑,一时之间有些难安。

这点心思,倒是和狗剩对董承运的“未知,所以恐惧”的感受不谋而合。

狗剩道:“那老头子既然没有出声,想来对苗人的态度也是不错的,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

水谣微微一笑,继而又皱着眉头,道:“那,你可能猜到这位老先生,在想些什么?”

狗剩无语,叹道:“我如果能猜得到那我岂不是就成神仙了,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停了一停,他又皱眉道:“不过就算猜不到老先生在想些什么,我也能确定,此间必然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随即一扭头看到水谣跃跃欲试的表情,狗剩脸色一苦,叹道:“不要问我是什么秘密,我只能说和南疆有很大关系,具体的你就算打破砂锅,也是问不到底的。”

水谣默不作声,神色黯然。

狗剩将已经嚼的稀巴烂的草根吐出去,轻声道:“世间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所以,若是想要搞明白其中曲折,只需按一种想法推测下去,看谁受利最大即可。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特别的难,毕竟你们南疆和晔国之间的纠葛纷争,我是搞不清楚的。”

水谣眉头紧蹙,显得格外难安,踌躇半晌才向狗剩问道:“我只想知道,你说的南疆将要有兵乱,是不是真的。”

狗剩摇头道:“我可说不准,只是猜测而已。”

水谣咬了咬嘴唇,霍然站了起来,沉声道:“我要回去。”

狗剩吓了一跳,仰脸问道:“你回哪去?”而后马上反应过来,又道:“你回去有毛用?”

水谣笃定道:“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的族人现在肯定很需要我。阿爹和阿兄死了,我不想族人变成没有头的苍蝇,我要回去保护我的族人。”

“嘿!”狗剩嗤笑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在地上寻找合适的草根,言语中却不怎么有礼貌,轻声喃喃道:“自己都保护不了......”

水谣出身苗人,为人率性天真,敢说敢做,那里刚刚说完要回南疆,这厢便朝着狗剩微微弯了弯身子,认真道:“你救了我,于我有恩,苗人重恩重义,日后你来苗疆,我必定不会食言。”

当初那夜狗剩为水谣疗伤之后,水谣曾说过“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必然给你。”狗剩听见她这么说,倒是愣了一下。这句话他都快要记不清了,可没想到这个苗疆女子却记的清清楚楚。狗剩暗中失笑,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你现在不能走......”

水谣愣住,反问道:“为什么?”

“我得让你帮个忙。”狗剩抬眼直视水谣,缓缓道:“陪我去趟胡家村,帮我看看那个孩子。”

中了蛊毒的那个孩子吗?水谣有些失神,她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她之前便向狗剩说过,那孩子中的是南疆蛊毒,而且毒入心肺,已经没得救了,却没想到狗剩还是要她去胡家村看看。而她一时又吃不准狗剩和那孩子的关系,有些踯躅难言。看她的表情,狗剩心中已经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尽人事,而听天命。”

水谣难得听懂了这句话,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展颜道:“你和那个孩子,是什么关系。”

狗剩撇了撇嘴,起身拍了拍屁股,笑道:“和他爹一起挑过水聊过天的关系......”说完这话,他便率先往山下走去,身形在月光的笼罩下隐入了山崖后方的一片林子里,只有浅淡的影子还遗留在地上,让狗剩整个人看起来朦朦胧胧,有种遗世而独立的范儿。

饶是水谣如此聪明,恐怕也是听不懂狗剩最后一句话里的意思的。不过她倒是能够明白,这个少年和那中了蛊毒已然不治的孩子,关系并不怎么密切。可为什么......他对那孩子,如此上心呢?水谣嘴角不由得扯出了一抹微笑,轻轻摇了摇头,紧走两步,跟上了狗剩。

......

......

北山胡家村的胡不满今夜已经绝望了,油灯放在眼前,烛光晃荡,四面并没有风,可烛火却四下摇晃,好似下一刻就要湮灭一般。太平儿就躺在**,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却说不出一句话,只看到他的瞳孔渐渐缩紧,不知是否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恐怖的画面。一个年少的儿童,此时却如同木头人一般,不止是神似木头,连形体都和枯槁干瘦的木枝一般无二。好似就胜了个骨架,怎么看,都是一番凄凉悲怆的景象。

胡不满二十六岁的时候才得了这么个儿子,且是三代单传,疼爱宠溺自不必说。可喜这孩子本身也极为懂事乖巧,也知读书上进,孝顺父母,很讨人喜爱。可是......可是......老天爷怎么就这般不开眼,这么好的孩子,为何会得上这种怪病?胡不满闭上眼睛,两行烛泪已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的老妻不忍看儿子受苦,早已捂着脸跑到了隔壁房间,嘤嘤垂泣,苦不堪言。

许久了,夜已很深了,胡不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他不是那种磨磨唧唧的懦弱男人,他有着作为山民的一股狠厉猛辣性子。儿子的病既然治不好,那也不要让他继续缠绵病榻,生受这活罪了。

这般想着,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从床头摸出一方手帕,强自忍者泪水,咽了一口崩碎了牙混成的血水,默默念道:“儿啊,来生投胎,转个富贵人家,今生是爹对不住你,来生我做牛马,给你还这个债。”说着便别过头去,将手帕缓缓朝太平儿口鼻按去。

他自然是不敢看儿子那睁的大大的眼睛的。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有犬吠声响起,继而有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叫道:“胡大哥在家吗?我是狗剩啊......”

胡不满愣了一下,全身好似脱力,一层虚汗从脑门直挂胸口,他好像被在三九寒冬挨了一夜冻似的瑟瑟抖了起来,将手帕猛然扔在地上,脸色苍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一抬头,便看到了老妻擦着眼泪走进了屋子,问道:“可要开门?”

胡不满喘了几口气,点了点头。

他的老妻看胡不满脸色迥异,心下惊疑不定,但看到男人点了头,便径直走过院子开门去了。门开后,果然看到了那个白日里来过的少年,女人脸色稍霁,却又看到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色衣服的美丽女子,不由得一愣,问道:“这是......”

狗剩知道这女人就是胡不满的妻子,当下便拱手道:“见过嫂子。这位是我替太平儿请来的医生,她虽然是女子,但精于医道,说不定就能为太平儿治好怪病。”

女人见识毕竟短浅,看了看水谣,感觉这个女子长的倒是很好看,但连学宫医师都束手无策的怪病,这明显年纪还小的女子能有什么好办法。当下只是点了点头,侧身将两人迎了进去。

进屋里,看到了胡不满,狗剩将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却发现胡不满竟然和他媳妇儿一样,只是点了点头便没有了其他的表示。狗剩敏锐的察觉到胡大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四下看看,忽然看到了那方被抛在床边的手帕,又看了看太平儿和胡大哥苍白的脸色,心中一咯噔,暗叫一声好险。同时心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胡大哥,太平儿的病虽然重,但想来也不会丝毫没有办法,先让这位女先生给看看再说,如何?”

胡不满直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听狗剩说话,只应道:“兄弟说如何,那便如何吧。”又抬头看了看水谣,暗暗叹了口气,指了指在**动弹不得眼望房顶的太平儿。

太平儿是胡不满心爱幼子,平日里在碎碎泉打水的时候胡不满总三句话离不开自己的儿子,耳濡之下狗剩也对这太平儿印象不错,想像中太平儿应该是个天真烂漫,乖巧用功的孩子,岂不料如今一看,却形如枯槁,皮包骨头一般。狗剩皱紧眉头,不知说什么好。

水谣上前,也是蹙着眉细细打量着太平儿,少顷,她缓缓将太平儿的衣衫解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小腹和胸口的紫色淤印,皱眉不语。后面的胡不满和妻子虽然觉得这样有些不好,但也没出声阻挠,任由水谣慢慢查看。

又过了半晌,油灯摇晃的更为厉害了,胡不满低声向妻子吩咐两句,那女人赶忙为油灯舔了些油,烛火微微旺盛,便在此时,水谣猛然出手,右手拇指按在了太平儿小腹,微微旋转,小指向上点出了六寸,轻轻按压,马上又松开。紧接着,水谣又牵起太平儿的右手,细看了下他的指甲和五指,脸色微微变化,摇了摇头。

狗剩上前一步,问道:“如何?”

水谣余光扫过同样急迫却有些踯躅的胡不满夫妇,心知这两人是求医问药被吓怕了,生怕她说出些什么“没救了”之类的话,以是竟不敢追问。水谣也不想他们二人听到自己的话,于是压低了声音,对狗剩耳语道:“是紫蛊,从右手中指指腹钻入这孩子体内,如今踪迹已经难寻,恐怕......已经游入心肺了。”

狗剩点头,心下骇然。

那胡不满已经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问道:“女先生,我这孩子,可还有救。”

水谣虽然不是神州中人,但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一些的,说道:“也许有救,不过我得好好想想法子,你们这几天,照顾好这孩子就是了,若有方法,我一定会通知你们。”

胡不满夫妇大喜,从太平儿生病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问过了多少医师,求过了多少郎中,所有的人无一例外说的都是“此病无治,别无他法”。却只有这位女先生说了声“有救。”虽然是“也许有救”,但听在他们夫妇二人的口中,已经不亚于佛音天籁了。当下便要下跪,所幸狗剩死死拉住了胡不满,然而胡不满还是叫道:“若真如先生所言,我......我哪怕是倾家荡产,也要报答先生......我,我为先生立生祠,我为先生供奉香火......”胡不满大喜之下言语无忌,说的语无伦次,连带着他妻子都跟着应道“供奉香火......”狗剩哭笑不得,连忙拉着胡不满道:“大哥莫吓着女先生。”

胡不满这才回过神来,表情尴尬,两手两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水谣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何时受过这般礼遇,见过这等架势,脸色有些微红,不过还是认真道:“我等一下会给你们一些东西,你记得用温水冲泡给那孩子服下,或许可以延缓病情。”

胡不满喜不自胜,又要下拜,让狗剩无语长叹,手都累酸了。

水谣也不耽搁,当下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木盒,想了想,又回身走出了屋子,半晌才回来,将一木盒交给了胡不满,轻声道:“这里面是一些......药粉,记得要一天冲泡完毕,可分三餐让那孩子服下。”

胡不满接过盒子,已经是眼泪纵横,和老妻相望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的点头躬身。水谣躲闪着二人,神色颇不自然。狗剩心中苦笑,插口道:“胡大哥,女先生家离这里很远呢,先让女先生回去吧。”

胡不满张口便道:“就住在......”话没说完便自觉住口。他又不是富裕之家,那里还有空房子,于是改口道:“我送送先生。”

狗剩摆手,说道:“大哥还是照看太平儿吧,我去送便可。”

胡不满这才作罢,又是和妻子一道好生感谢一番,免不得作揖行礼,一直将狗剩和水谣送出老远。

山道崎岖,月色明亮,狗剩沉默片刻,看着身旁的女子,轻声道:“你给他们的是什么东西?”

水谣眼望天上明月,笑道:“用来追那个人的母蛊,我把它磨成了粉。都是蛊,或能彼此抑制一下。”

狗剩知道苗疆有子母蛊一说,听到这话,忍不住问道:“你不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