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中午,因为已经是清秋季节,温度并不显得多高,只是阳光明亮的厉害,尤其是在山顶上,脱去了云层的遮掩,整个阳光毫无顾忌的铺洒下来,狗剩忍不住眯起了眼。

因为河山砚的缘故,他是感受不到日光到底有多么明媚的,只能淡淡觉得此时此刻四周一片澄明。河山砚内颜色单调,除了黑便是白,泾渭分明一眼望去好似隆冬时节,当然,比之隆冬,却多了份安静和稳妥。狗剩就在这片澄明之中眯着眼盘腿而坐,如同山中入定的老僧,目光沉稳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西山之上那位不出世的老前辈确实是一个偌大的臂助,然而狗剩心里清楚,无论如何,他都得靠着自己的努力,一味的依靠他人,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何况那位爷自己也说过,他不过是个守有余而补不足的观望者,铁画银钩四字到底如何度过,看的还是狗剩自己的福缘。

仰头望天,墨迹四横,一片愁云惨淡。狗剩在心里默念,想到今日应是八月十四了吧。明天夜晚便是学宫内久负盛名的中秋灯会,看来自己任务不轻,最起码要在明日晚上之前破开这河山砚。他心里清楚,之所以那位不知道是谁的幕后人会将自己禁锢在西山之上,便是因为怕自己坏了某些已经谋划好的事情。虽然狗剩不清楚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但稍微想想便能知晓此事定然不是什么好事。狗剩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能够使得他人如此忌惮,这之中,恐怕还有延纳一事的推波助澜,以及董老先生威名所致。若不是知道自己和董老先生的关系匪浅,那人又何至于将自己禁锢在西山?看来哪怕是自己一直心求低调,也是会被人注视到的。唯今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份到底有无被人猜出。

毕竟宋家这个字眼,在如今的神州,太让人侧目了。

想到这里,狗剩忍不住便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听到那位爷苍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现在知道愁苦了?”

狗剩笑了笑,并没有说些什么,而是仰望天空,显得有些茫然,老头的声音又响起来:“河山砚虽然厉害,但也不是越不过去的坎儿。你福缘不薄,只当成一次磨练便是。”

狗剩笑道:“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我福缘不薄?”

老头哈哈大笑,并不解释,只是在心中默默道:“你既然能遇上我,当然是福缘不薄。”只是这话他没有告诉狗剩,停顿片刻,轻声向狗剩问道:“五本旧书,铁划二字过后可通了几本?”

狗剩暗自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已通了《并蒂莲》与《羌笛三千里》。”

老头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慰藉,略微顿了一下,才缓缓道:“《并蒂莲》虽然名字缠绵温柔,可着实是气贯长虹雄厚敦实的功法,说来其出处也是在南吴。当年为真武一途划出‘开眼’二字的那位睢国大能一指截断梦华江,武道修为天地间可堪无匹,在参透天机开眼飞升之际曾有万条金鲤溯流而上铺满梦华江以为朝贺。在此之后,仙人气运弥留江面,此处常年便有并蒂莲争相开放,也是一大奇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如今虽然仙人气运已经逐渐稀薄淡去,并蒂莲也消散无踪,可好歹留下了这难得的修真功法。既然今日借河山砚通了此书,以后自然要好生利用,以你的资质......”老头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嘿嘿笑了笑,不再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道:“至于《羌笛三千里》嘛,哈,羌笛不须愿杨柳,春风已过土阳关,你好生揣摩,于静心诚意这方面,有很大功效。”

狗剩有些不解,问道:“又不是读书,要什么静心诚意?”

老头哈了一声,叹道:“小子千万别学那些手高眼低的人,当真以为读书就读不出一个搬山填海蹋云追月了?”说到这里老头本想举个例子,可是张了半天的嘴,却还是沉默下来,咕哝道:“让你读你就好好读便是,哪里那么多的废话。”

狗剩嘿然一笑,不再多说。停了许久,狗剩觉得似乎有些太平静了,忍不住便问道:“昨日铁划来的如此汹涌,怎么到了银汉迢迢的时候却干打雷不下雨半天也不见动静?”

老头沉默片刻,轻声道:“银汉迢迢暗渡,总是要等到有星星了再说,这一劫,恐怕是要天黑喽。”

狗剩啊的一声惊叫,心中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那您可知道这银汉迢迢具体是什么玩意儿?”老头有些不耐烦,道:“之前不就跟你说过了,银汉迢迢,说的自然是千百陨石迎面撞来,你小子心中趁早打好谱,不要吓的尿了裤子。”

狗剩嘿然笑了笑,戏谑道:“那也没办法,若是真的尿了裤子就把裤子脱掉好了,反正这里也没有他人,不怕丢人。”

老头慨然长叹,摇头无语,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小子不要脸的样子,很有当年爷的风采。”

狗剩傻笑,不再说话。

晴天天青,狗剩在河山砚虽然看的不太真切,但也能知道此时的天空明朗晴朗,而老头不见天日,自然也看不到天空。狗剩想到这里,嘿然一笑,嘻嘻道:“咱们俩倒是快要通病相怜了。”

老头哪里不知道狗剩这句话的意思,冷哼一声,对他的意思很是不爽,然而片刻之后,他却又问道:“今日,天气如何?”狗剩道:“天气不错,万里无云,哈哈。”老头有些踯躅,片刻后问道:“那明天的天气应该很不错吧。”狗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啊,明天跟今天应该差不多,也是大晴天的。”沉默一下,狗剩又笑道:“明天应天学宫有中秋灯会,中秋节气的月亮一定特别的圆特别的大。”老头听到狗剩的话,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却并没有再说些什么。他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温柔,又轻轻掠过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无力,片刻叹了口气,在地坑中歪下了身子,躺在光溜的紫电蟒皮上,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

狗剩皱起了眉头,小心道:“您老是跟我说,不让我去打听您的事儿,但说实话,我好奇心总是有的。平日里也想过,像您这样的人,肯定和应天学宫关系匪浅,按理说您应该是学宫里的某个前辈大能。可是我翻遍藏书阁的书籍,包括学宫记事,也没有发现哪里有一位不见天日的主儿。说实话......您到底什么来头?”

苍老的声音没有接话,半晌才嗤笑一声,道:“怎么?觉得自个儿如今在河山砚里,进不得出不得,觉得自个儿天高皇帝远,爷我揍不着你,所以就胆子大起来了?我告诉你,爷要是真想揍你,崩说一个河山砚,就算你跑到天尽头,爷也照打不误。”

狗剩嬉笑道:“哪有这个意思,就是觉得特别无聊,头上河山砚悬着,还不知道那银钩两个玩意儿什么时候落下来呢,总有点等死的意思。您是前辈,知道的事儿也多,您就给小子讲个故事,一来让小子心里舒服点,能从容赴死,二来也算是小子没白给您打那么多酒。您可别忘了,您还欠我几十两的酒钱呢。”

老头嘿然发笑,暗自摇了摇头,喃喃道:“说来说去你小子还是一个信不过爷呗。”

狗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知道就算这位不见天日的爷知道自己是想摸清底细也不会生气什么的,这些前辈高手们不在乎你耍什么小心眼,相对此而言,能够推心置腹相反更容易让他们欣赏。狗剩便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是的,我就是信不过您,谁知道您到底什么来头,总的让咱了解些您的生平往事才好!

老头果然如同狗剩所想,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笑了笑,眼睛睁着看整个地洞里无穷的黑暗,感受着潮湿的腐臭味道在自己鼻子间缓缓游动,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狗剩愣了一下,忙道:“那敢情好,小子枯坐在这河山砚里,正缺故事。”

老头笑了笑,眯起了眼。

某些不为人知的经年往事在心中疏疏漏漏的过了一遍,让这个已经看过太多人生风景的老头久久的沉默下去。老头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往事重提,然而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终究还是忘不掉,挥不去。哈,若是能够忘的掉,那他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若是能够忘得掉,自己恐怕也不会每当月圆时节就会格外的暴躁,格外的希望能够触摸月光吧。

“许多年前,神州四国还不像如今这般和平安定,彼此征伐,攻占不休,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不是今天你打我,就是明天我打你,好像从来不会累一样。至于百姓们呢,当然也过的十分凄惨。”老头的声音突兀的响在狗剩的耳边,让狗剩一刹那间有些恍惚,凝神细听。

“那个时候当然也没有应天学宫,有的只是穷兵黩武的尚武堂,还有配剑跨刀持驽的游侠儿,嘿,世道啊,比起现在而言,可谓是漫无天日了。”

老头的声音有些空灵,听起来就像是黑夜里在旷野里唱歌的神经病一样,他停了一停,才缓缓道:“不过好在西晔比其余三国都要好一点。原因不是别的,只是因为西晔地处西北,无论是从地理上而言还是从经济上而言,都比不过其余三国。除了燕国每天有事儿没事跑来打打架之外,总体还算太平。所以在佳鸣谷,在相较而言还算太平的环境下,有了应天学宫的前身,佳鸣谷草堂。”

“草堂是以崇文尚武为宗义的一个教学之地,说是教学,但实际上只是一帮子闲汉聚在一起谈天扯淡吹牛打屁。没见谁真正修齐治平,也没见谁能扛起匹夫有责的大旗去匡扶社稷,除了吃喝拉撒剩下的就是你吹你的牛,我扯我的淡。草堂大概有百八十个学子,年龄从五六十岁到十几岁不等,整天聚拢在一起,不是读书就是跟前后的山民吵架,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整个草堂所有学子们的口才都比较不错。”

老头娓娓道来,说的很随意,“我记得学宫里嘴皮子最利索的一个家伙尤其擅长吵架,曾经在东山跟山民村妇吵了整整一天,没有半句重复的话,掐着腰连水都不用喝一口,一整天下来前后围观的人能有好几百个,连北山西山上的山民都慕名而来,结果那个和他吵架的村妇活生生被气的昏倒在原地。还差点酿成了草堂跟四周山民撸袖子打架的惨祸......嘿,牙尖嘴利,莫此为甚。那么多年过去了,这家伙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当初同窗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卯日君,是说他像个大公鸡一样铁嘴不饶人,哈哈......”

狗剩脸色刹那间大变,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心中波涛汹涌,甚至忍不住就要骂人了。

卯日君......当年游说四国君主,最终促成四国会盟,划定神州格局的那位天下第一谋士焦旭吗?娘的,当年神州四国彼此征战,攻讦不休,正是因为这位卯日君的努力,才使得四国暂时化干戈为玉帛,也正是因为这位卯日君的全力以赴,才让神州获得了如此长时间的和平。可以说以谋士论,这位卯日君是当之不让的第一人!

狗剩压制着自身强烈的想要骂娘的冲动,深深的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听下去。

“那个时候的草堂应该比现在的学宫要好玩多了,因为那个时候的人都有意思。我记得彼时神州没有严苛而严谨的各种律法,也没有什么不准配刀配驽的规矩。草堂里就有个家伙格外的喜欢驽箭,自己花高价从钧城买了一把回来。这小子脑子有些毛病,整天没事就说驽箭太不合用,一次只能发一箭,重设机簧装填短箭也太麻烦,若是有能够一次连发数支弩箭的弓弩,想来一定很好玩。结果没两年,还真就被他做成了,谁能想到没事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那么能钻研,当真是让我们都吃了好大一惊,佩服的五体投地。后来这家伙就把那玩意儿叫做连驽,好生得意了许多个年头,哈哈!”

狗剩脸上已经有些呆滞了,连弩的创始人,兵器大师公输鸣吗?当初以一把十矢连弩折服东睢国君的公输鸣早已被四国的制兵匠人都奉为祖师爷,东睢国主当年曾说过,得公输一人,胜过甲兵十万。这等天纵奇才,原来也是您老人家的同窗好友?狗剩心中哀叹一声,原本尽力压制的心田在老头的狂轰乱炸下早成了一片狼藉。

“我那个时候既没有利索的嘴皮子,也懒得跟人吵架,更不会摆弄木匠活,而且当时比较瘦,连打架都是最低等的,所幸草堂里的同窗都比较同气连枝,没人去欺负我。可能是因为我太笨太傻的原因,他们就算不欺负我,也懒得搭理我,草堂里那么多人,我就跟三个玩的不错。”

老头忽然笑了起来,道:“这三个家伙跟我差不多,都是不咋受人待见的,因为我们经常喜欢捉弄别人。不是跑到别人墙角装神弄鬼,就是把别人枕头里塞上一坨干狗屎......嘿嘿,当真是什么都干啊!”

狗剩暗叹一声,无力的想到您当真是天雷轰轰。

“这三个人与我臭气相投,所以很快就融入了一体。这三个人有个姓姜的......”

狗剩眉头一挑!

“还有个姓董的!”

狗剩嘴巴张开,几欲骂娘。

“还有一个......”老头笑了起来,但神色中却是巨大的哀伤与惆怅:“这个人姓秦......她是个,是个女孩儿!”

狗剩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