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虽偏居吴国最南方滨海而立,但名声在整个神州却都是如雷贯耳。大多年长一些的人总会对未出家门的孩子讲述各地逸闻风情,提到渭城时,总少不了三件东西。一是独霸海商拥山而建的宋家,二是绵延十里浩浩荡荡的晴山港,三,则是因杏花春酿而驰名海外的娘子楼。渭城无论是富豪商贾还是达官显贵,抑或是那些纨绔子弟儒雅书生,若说请客吃饭,最喜欢的地方也最长脸的地方,就是这娘子楼了。娘子楼不光在渭城,整个吴国各处也都有不同分号,但名声最大的杏花春酿,却是独此一家最为地道。

常常来此沽酒的七少爷今日更是出手阔绰,一人包下了整整二层楼,让掌柜的惊喜不已,陈酿多年的老酒好酒不要钱似的往楼上送去。不过他却是不知道,这位七少爷并不嗜酒,往常沽的杏花春酿也都是为那姓林的老头带的,自己虽也喝点,但酒量毕竟不行。老板此举似乎有点弄巧成拙的意思,可偏偏也歪打正着,因为今日七少爷请的两位客人,都对这杏花春酿极为感兴趣。

这两个人,一个叫王梓丞,一个叫周亚太。

狗剩深吸了一口气,不打算再跟这两个喝酒喝个没完的家伙绕什么圈子,轻轻点了点黄花梨木桌,狗剩开口道:“三个问题。”

周亚太皱了皱眉,很不满意这小子露出的态度,于是哼了一声,握起拳头锤了一下桌子。碗碟酒盅猛的晃了晃,漾出片片酒水。王梓丞正喝的爽快,被周亚太一扰,冷不丁拍了一下他的头,叫道:“你急个屁的急,趁有人付酒钱不多喝点擂什么桌子?”说着话,他还不忘将杯底的酒水吸个干净,然后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叹道:“在松山的时候只听说渭城的杏花春酿是天下绝味。等到了渭城才明白,原来天下绝味,只属娘子楼一家。你也别笑话咱没见过世面,在松山一待就是十多年,佛门有句话叫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这算起来,我早就作古了!那几座破青山里除了刀枪剑戟就是土匪男人,酒也只有边关浊酒,实在跟渭城没法比呀......”

狗剩哪里不明白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冷声道:“少废话,趁着多说两句好多喝两口?酒钱自己付!”

王梓丞愣了一下,骂道:“真他娘的抠门!”

狗剩哼了一声:“你差点杀了我,我也差点杀了你,咱们两个之间,似乎还没到酒逢知己的地步。”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狗剩的态度很明显,王梓丞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家伙不会那么容易和自己缓和矛盾。再说,这种矛盾也不可能是说缓和就缓和的,慢慢来才是硬道理。于是他晃着酒杯,道:“三个问题,三坛陈酿,不许讨价还价。”

“成交。”

狗剩手点木桌,干脆应了下来。低头想了想,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没死?”

为什么你没死,为什么你在中了我的毒之后会没有死。

这是狗剩很看重的一个问题,也是他迄今为止最不解的问题。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曾分析过也许是对方身上备有解毒良药,才能逃过一劫。但这种狗屎一般的也许可能并不足以让狗剩信服,既然碰到了当事人,狗剩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王梓丞笑了笑,很干脆的回答:“不知道!”

狗剩更快的接过话头:“扣一坛!”

周亚太双手扣桌,可擦一声掰掉了两个桌角,狠狠的盯着狗剩,臂上肌肉如同小山一般。金刚怒目自然气势非同,可狗剩却根本不吃这套,而是指着桌子对王梓丞道:“这个,你来赔。”

王梓丞瞪大眼睛,豁然骂道:“娘的,你还真不愧是个商人!”

狗剩倒了杯酒,轻轻品了一口,那做派和君子一般,慢条斯理连看也不看王梓丞一眼。偏偏这种淡定的气势让王梓丞颓然无语,想着自己孑然一身出京都,而今早已瘪如蛤蟆般的钱袋和还有半个月才能发下来的衙门奉银,王梓丞无力挥挥手道:“算了,还是你比较狠。不过就算你一坛酒不给我,我还是那句话,不知道。说来可能是你配毒的手艺太潮,或者老子命大,说实话,这问题同样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他一边喋喋不休,大有将松山往事也提出来吹嘘一番的念头,一边倒酒喝酒,转眼又是小半壶下肚。狗剩却没搭理他,眉头紧锁的低头想了想,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京都和宋家,做了什么交易。”

这话乍一听有点难以明白,但狗剩相信对面的这人有足够的智商能够听的明白。如果不是有什么交易,在旧旗镇完全占了上风的宋家如何会把王梓丞和周亚太放回京都。

王梓丞的眉头挑了一下,并未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饮一口酒,细细想了想,才缓缓道:“若我说不知道呢?”

狗剩呵呵笑了笑,并未答话。

王梓丞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在京都不过就待了七八天便一路赶回了渭城,就算有什么交易,那也是上官将军和陛下谋划的事情。虽然各方的传言都说我是军方新秀帝国未来将星,可你觉得以我如今的性子,上官将军和陛下会告诉我什么?不要忘了,我正儿八经的官职,只是校尉。校尉,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啊!”

狗剩皱起眉头,顺手将王梓丞身前的两壶酒拉回自己桌子前,一声不响重新倒回一个还透着土腥味的坛子里,然后木然道:“一坛都没有了。”

王梓丞大骂叫道:“狗日的一毛不拔!”

狗剩理也不理。

叹了口气的王梓丞无力向后一躺,伸了个仿佛睡眠不足的懒腰。又鄙夷的看了看狗剩,道:“虽然我不知道,不过这事儿就是靠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为了办理来渭城海关衙门的荐信,我一天往兵部跑了六趟。若说这天底下啊,还真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几个兵部的侍郎官嘴碎,无意间也就听了点风。你想想看,我来渭城,已经摆明了军方对宋家的态度,这是朝廷试探宋家目前来看的最大一手。当然,你那次的明港不算,贬斥原太守彭云彭大人也不算。”

将狗剩身前的酒壶提溜过来,王梓丞一边倒酒一边喃喃道:“可就算这么大的一手,宋家给予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这说明宋家已经摆明要以强硬态度来抵制朝廷。在此前提上,虽然双方都未表态,但已是暗流汹涌剑拔弩张。”

也不管面前的少年能否听懂自己说的内容,王梓丞继续道:“而宋家虽然不想对朝廷低眉顺眼,但也不愿意和朝廷间的矛盾激化升级,所以自然要有一个缓冲点。这个缓冲点很难找,我想宋家的几位老爷,包括你的那个父亲,一时间都急的焦头烂额。”

“可偏偏我出现了,偏偏我想要揍你一顿,偏偏我还差点把你揍死。这就像瞌睡来了枕头,饥渴来了美人儿,如此大的一个机会,宋家怎么会不牢牢把握。所以朝廷和宋家根本不需要讨论谈判什么,有时候默契自然也就丛生了。宋家要做的,是放我回京都,而京都要做的,便是对渭城事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狗剩皱紧眉头,将一坛子老酒递给周亚太,不解道:“自彭云太守被贬西海,你又差点死在渭城,我想就算宋家不去做这笔交易,朝廷也没办法遥控渭城事宜了吧?”

哼了一声,脑海中想起兵部那些侍郎官桌子上的江南布防图,王梓丞冷笑起来。不过看在狗剩很知趣的递过一坛酒,他还是耐心道:“你可看过渭城全图?按理说这东西只军方才有,不过我想对宋家来说,找一份地图不是难事吧。”

狗剩点了点头。

王梓丞蘸了点酒,在桌子上随意勾画,边画边道:“渭城滨海于南。其正北方,是定州,西面为九阳坡,东面是樊城。在这三面之间,还有一个汇通江南水道,总揽湖河水系的叶兴重镇。许多年前,这些地方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小城,而随着宋家的崛起,这四个城镇无一例外不被朝廷重点扶持。其间的道理,我想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狗剩点头表示了解。

王梓丞呷了一口酒,道:“我在兵部死缠烂打的时候,无意间听闻了几个侍郎官讲道兵部最近一段时期的调令。我身份特殊,他们自然也不避我。清明之前,从兵部发出的令文中,分别有三个调令。其一,命九阳坡总兵徐国茂领一万步卒,沿九阳坡至定州一路布防,并严密封住了与西烨交壤的关隘道口。其二,命樊城太尉郭舍率一万步卒,沿樊城至定州一路布防,且同样把守住向东的关隘道口。其三,命叶兴镇渔阳水师看住江南水道,尤其北上的几条重要运河。而清明之后,令文有另外两道。”

王梓丞看了一眼眉头愈加锁紧的狗剩,抿酒后开口:“一是令驻扎定州的紫衫重甲前往旧旗镇接应我这个败军之将......这二,却是急调东海水师缓缓向南逼近,遥望晴山港。”

“其间意味儿,自然不用我多说了吧。”

狗剩深深吸了一口气,停顿半响,喃喃道:“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