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三面环海,实为半岛,地理位置在吴国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貌似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虽拥有适宜停泊贸易的深水海港,但却因为飘忽不定的海上倭寇而不被各处商旅垂青。再加上不远处即是名动天下的晴山港,以至于此处真可谓算得上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就这么不咸不淡的滨海而立。多年之前,常常光顾梅州的倭寇被渭城宋家的玄衣轻骑打破了胆,再不敢大举来犯,最多就是那些七七八八一盘散沙似的浪人武士时不时来串个门,也不敢深入梅州腹地,撑死了不过在外围抢点日用物资以备海上漂泊,因此梅州不管是居民还是军士,都养成了一股慢节奏得过且过的行为习惯,优哉游哉像极了皇城根底下的那些平头百姓。毕竟梅州城的邻居是那威名赫赫的渭城宋家,当年三万倭寇全军覆没的悲惨下场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在这样的压力下,那些终日悠荡在海上的倭寇哪里还有那么大胆子敢登岸肆虐?既没有倭寇,朝廷这几年又未曾加赋,守着丰富海上资源的梅州百姓,小日子过的实在是平静的陶然乐之,美妙无比。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当倭寇来袭时,整个梅州城才会在弹指破城,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无还手之力。

梅州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位轻微亦不受朝廷看重,所以尽管被倭寇破城,朝廷的反应也不过是象征性的调周边几个军镇的兵马以日行二十里的龟速往梅州压来。以这样的态度,恐怕等倭寇烧杀抢掠完毕凯歌回旋的时候,朝廷的兵马还在路上慢腾腾挪动。这里头的文章,说起来也颇为耐人捉摸。前几日,吏部郎中杜穆先手弹劾宋家,言辞锋锐咄咄逼人,震撼了大半个朝堂。陛下龙颜震怒,当场将这个“大放厥词”的从四品小小六部堂官夺职贬斥,差点还要启用废置多年的廷杖。不过在此之后,不知是约好了还是怎么着,弹劾宋家的奏折一封接着一封,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官,不管是御史台还是六部,雪片一样飞到了内阁里。当然,某些分量比较重的折子,还直接飞到了陛下的龙案上。

朝廷里的机关算计明眼人一瞧都明白,这分明就是宋家已经失宠,陛下终于要拿这个尾大不掉的吴国第一商动刀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无论是调兵还是遣将,当然都要慎之又慎。梅州毗邻渭城,倭寇虽然来势汹汹,但在朝廷的眼里,终究比不过底蕴深厚的宋家。所以,所派出去的兵士,当然要尽可能的慢下来。毕竟谁都想知道,宋家对此,是什么态度。

宋家的态度很明显也很直白。

当那些奉命驰援梅州的队伍还在路上破口大骂骄阳似火行军疲劳的时候,宋家的玄衣轻骑已经如风一般赶到了离梅州城只有四十里的平溪小镇上。前几日破城之际,梅州城太守大人在亲兵的护卫下拼死冲出了烽火硝烟的城池,怀抱着太守印躲进了这个贫苦潦倒的小镇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帮子平日的师爷幕僚以及家眷下人。镇子里有一处不符合镇子贫穷本色的四进院,被当做了临时的太守府邸,如今一大帮子人吵吵嚷嚷哭哭啼啼,使得这里像是那街头的菜市场一般,说不出的热闹喧哗。

梅州太守姓吴名化,是个矮胖的中年官员。他本身并无功名,也没有什么令人肃然起敬的座师靠山,不知走过多少门路,才有了今日的官身。所以待人接物上,格外亲切随和。可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吴大人,这几日以来,都是面如死灰。身为梅州太守,本就有替天子巡牧一方的职责义务,可如今的他却苟延残喘躲在了平溪镇里。且不说别的,单一个失城潜逃的罪名,就足够他在那刑部大牢里将牢底坐穿。由是,这位吴大人比谁都渴望尽快驱逐倭寇重归梅州城,可是那些狗娘养的当兵的速度一个比一个慢,简直就像自家院子里养着的王八。一日二十里?他娘的就算拖家带口步行赶路也不至于慢成这个样子啊!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坐在眼前的这位一身戎装的家伙,就自然而然的成了吴大人不二的救星。

因为此人,是玄衣轻骑统领锐歌!

吴大人手中轻轻摩挲着那当下比免死金牌都管用的玄衣轻骑遣兵调令,上面有他很陌生但确信不疑的宋家家主私印。这让他忐忑不安的内心逐渐平复,连带着多日愁眉不展的一张肥脸都放松下来,只是有点纳闷的看了看坐在锐歌统领下手方的一个少年儿郎,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少年是何许人等,看起来和玄衣营统领关系非同一般,倒是让人费解。不过既然是费解的事,他也不求甚解,展颜一笑,对着这位面色严肃的统领道:“玄衣轻骑不辞辛劳赶赴梅州,下官先为百姓多谢将军,多谢宋三爷了!”

话里话外称呼是一个讲究,自称也是个讲究。吴大人这句话里用“下官二字”自称,用“将军”二字称呼,显然是将姿态放的异常的低,甚至有了些谄媚的味道。锐歌不过是宋家私军统领,从未有过兵部和吏部授予的勘合文书,也没有被考功司备案,算得上哪门子的将军?而吴化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一城太守,更是犯不着自称什么“下官”,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喊了出来。一来看得出这位大人八面玲珑的为人举止,二来也能看得出玄衣轻骑对他本人的重大意义。

只是锐歌却并不领这个情。他甚至连多座一会儿都懒得,随意拱了拱手示意不必客气,开口便道:“如今倭寇在梅州城是个什么情况,烦劳吴大人讲一讲,除此之外,还请吴大人挑两个机灵的本地人作为向导,玄衣轻骑即刻动身。”

吴化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急不急,将军奔波劳碌,本就不急在这一时,等会儿我先替众位兄弟接风洗尘,明日大早再去不迟。”

坐在后面的少年郎嘴角勾起一弯弧度,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吴大人。

不知为何,在官场上久经风雨的吴化竟然感到了一丝局促,他望了望一张脸渐渐沉下去但却并不说话的锐歌统领,尴尬的笑了笑,说道:“玄衣轻骑名声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将军这两千人马只要往梅州城前一站,那些倭寇还不得吓尿了裤子。倭寇嘛,一群饿狼罢了,能有多大出息,只要看见玄衣轻骑,自然也就做鸟兽散了......”

这话说的脸部红心不跳,好像浑然忘记了他是如何被一群没有出息的饿狼撵成了丧家之犬。坐在锐歌后方的少年笑意更浓了些,微微偏头打量着面沉如水的锐歌,心道这是逗的哪门子乐子。堂堂玄衣轻骑倒被当成了花瓶摆设。不过这少年投向吴化的目光,则充满了促狭。拍马屁不错,但拍到了马蹄上,就说不得会让人多厌恶反感了。

玄衣轻骑名动神州,这并不假,但放在吴国,却是一个令人又敬又畏的恐怖存在。许多年来除了当年惊艳一战屠戮三万倭寇之外,玄衣轻骑便少有太大的动作。最为猛厉的一次,还要数旧旗镇阻截紫衫重甲。朝廷邸报中不会不提及此事,这位吴化大人也不会不知道此事,而对玄衣轻骑绝对了解不算少的梅州太守,又怎会傻乎乎的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其间意味儿,脑子稍微活泛一点的人想必都能猜出来。你玄衣轻骑厉害归厉害,可在渭城和京都关系无比紧张的如今,芝麻大点的动作都会让人想入非非。梅州城的事儿当然要仰仗您的仗义出手,不过咱还是不要速战速决,好歹要等到朝廷的援军来了再说,否则日后有谁弹劾咱一个“暗通宋氏”的罪名,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锐歌统领眯起眼盯着这位心思灵巧的吴化吴大人,以极细微的弧度摇了摇头,说道:“玄衣轻骑擅长杀人打仗,不擅长勾心斗角。吴大人省省吧。”

吴化脸上一红,眼中有微微漾起的一丝忿然。就算是骄傲如斯,那也不至于半点委婉的姿态都不愿意做吧。活该宋家受朝廷猜忌!吴化腹诽一阵,可脸上却风轻云淡看不出一丝别样神色,笑道:“将军这说的哪里话,宋家仗义援手,梅州城上下感激不尽,万万没有别的意思。将军顾念百姓,令人敬服,是下官行事不当,切莫见怪。”一番官场上的废话言毕,吴化也不再聒噪,直接吩咐幕僚将梅州城舆图拿上来,道:“将军人马若不停歇,从平溪镇直插梅州,想来深夜即达。不过以下官建议,夜行不便,还是稍作休整的好。”

锐歌起身接过舆图,打开望了一眼,看到下方有工部绘制的签印,眉头略微皱了一下,随意说道:“兵贵神速,轻骑更甚,休整就不必了。”他将舆图递给身后的少年,又道:“还望大人选几个向导,灵巧一点最好。”

吴化点头道:“这个不难。”说完与旁边一个侍立着的下人随口道了一个名字。那人点头出去,不时,便带回了一个穿着寒酸有点瘦弱的少年,道:“这孩子足以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