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时候,徐福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他倒是识趣,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些许询问,“皇上,已经五更天了,今日是否早朝?”

“替朕更衣吧。殢殩獍晓”君洌寒温声吩咐道。他几乎一夜未眠,眸中有些微的血丝。他低头在她额上轻落下一吻。飞澜浅眠,睫毛轻颤两下,便被他吻醒了,漂亮的墨眸清澈如一滩清泉,却有片刻的茫然。

“醒了?”他温润的笑,在她唇瓣上又轻啄了一口。“朕该去上朝了,你再睡一会儿。”

“我该回去了。”飞澜匆忙的想要起身,挣动间,用红线选在胸口的檀木珠子滑落了出来。飞澜有些许尴尬,而君洌寒却神色不变,两指随意把玩了下她胸口的木珠,讪然一笑。

“这东西你竟还带着,看来顾非凡之于你,当真有不同的意义。峥”

“他是我表兄,这世上,飞澜只剩他一个亲人了。”她匆忙的解释了句,生怕他误会了什么,而他依旧淡笑不语,没有丝毫恼怒的征兆。

飞澜将檀木珠紧握在掌心间,硬着头皮又问道,“被困广阳殿的时候,这串木珠被宁王爷扯断了,它分明是表哥送给我的,为什么宁王一口咬定是皇上的东西?”

君洌寒一笑,“这的确是朕的。你还记得那年你与晓蝶同时落水吗?后来你说你的珠串丢了,朕做了这个给你。客”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但事情却远不止那般的简单。当她发现丢失了珠串,脸上失落的神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懂得心痛,而第一次,是为瑜琳。

他在湍急的河流中寻找了一天一夜,寒冬河水冰冷刺骨,何况,河水湍急,绵延千余里,想要寻找一串珠串,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想为她重新做一个珠串,但千年檀香木,千金难得

。他从母亲的遗物中找出了那个青檀盒,那曾是他父皇送给母亲的定情之物。他将青檀拆毁,做了个一模一样的珠串给飞澜。也是那时,注定了慕容飞澜此生只能是他的女人。

“皇上。”殿外,再次传来徐福海的提醒声。

“朕该走了。”他说完,揽过飞澜,用力吻住她的唇,那吻,霸道而蛮横。“有件事朕似乎忘了告诉你,顾非凡就要回京了。”

飞澜心中暗喜,但眸光流转间,却不曾展现丝毫喜色。她自是不敢再激怒君洌寒。

而男子俊颜从容,同样辨不出情绪,沉冷的声音淡淡萦绕在她耳畔,“你与他之间,是真心还是假意,朕不管。但你记住,朕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飞澜抿唇不语,看着他冷傲的背影消失在内殿之中。刚刚的那句,是警告吗?!

她哪里还有丝毫睡意,缓慢的翻身下床,赤.裸玉足踩着柔软的绒毯,落地的青铜镜中,倒映出女子绝世的容颜,

殿外,突然传来细碎的嘈杂声,飞澜尚未会意出怎么回事儿,洛青缨便带着宫人闯了进来,她在养心殿见到飞澜时,也愣在了当场。

与以往不同,此时的飞澜,一头青丝披散,更显肌肤莹白似雪。很美,或许,美得过分了一些。而女人都是善嫉的,飞澜的美丽,彻底的点燃了洛青缨的怒火。她走上来,扬手便是一巴掌,但这一次,她并未得逞,飞澜利落的抓住她手腕,反手甩了出去。

“洛青缨,别得寸进尺。”她美眸微眯,冷冷的盯着她。

“贵妃娘娘,您听老奴一句劝,还是先回吧。”徐福海挡在两人中间,一脸的焦躁,皇上还在前朝上朝,这转身后院就起火了。

“都给本宫退下,皇上命本宫协理六宫,慕容将军祸乱宫闱,难道本宫连处置她的权利也没有吗?”洛青缨厉声道,她此刻恨不得撕碎慕容飞澜那张狐媚的脸。

“又是谁惹得朕的贵妃娘娘大动肝火?”一道沉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抹明黄晃动,缓缓步入内殿,他身后跟随着的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琳琅

洛青缨有些许狼狈无措,她是一时怒气攻心才会来养心殿大闹,又被皇上堵个正着,她自知理亏的低下了头。

而此时,君洌寒已经踱步至她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他并未动怒,但洛青缨分明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寒。“皇,皇上恕罪。”

她踉跄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而清冷的声音,再次从头顶响起。

“将这几个不懂事的奴才拖出去,杖毙。”三言两句间,便决定了一干人的生死。徐福海吩咐几个心腹,将洛青缨随身带来的几个宫女太监拖了出去处置。他自然明白,皇上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慕容飞澜的身份,要怪这能怪这群奴才命不好,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一时间,殿内哭嚎求饶声四起,但很快便没了声响。洛青缨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声都不敢吭,此时,她只求自保,哪里还顾及那些奴才的命。

飞澜负手站在一侧,绣眉紧锁,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为那些人求饶。她懂得,君洌寒如此不过是为了保护她。

待嘈杂声平息之后,琳琅来到飞澜身前,俯身一拜,道,“慕容将军,太皇太后请您到永寿宫品茶。”

太皇太后?飞澜不解,探寻的看向君洌寒。只见他若不可闻的点了下头。

“请琳琅姑姑稍后,容飞澜换装梳洗。”飞澜说完,在侍女的服侍下进入内室。

琳琅转身回到君洌寒身旁,男人温润一笑,低声道,“今儿这场闹剧,琳琅可想好如何回禀皇祖母?”

琳琅嫣然一笑,睫毛轻颤,透着娇媚的女儿态,“琳琅做事,皇上放心便是。”

“嗯。”君洌寒点头,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直到飞澜与琳琅离去,洛青缨依旧老实的跪在地上,君洌寒没有丝毫扶她起身的意思,一挑衣摆,坐在了一旁的龙榻上。为了拉拢洛家,他的确纵容了她,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肆意触碰他的底线。

“瑶华宫一干宫人不守宫规,朕替贵妃处置了,贵妃不会怪朕吧?”不变的温润音调,但洛青缨就是止不住的颤抖

“臣妾不敢。”

“贵妃入宫不久,不懂宫规,朕不怪你。起来吧。”君洌寒淡漠的丢出一句。

洛青缨跪的太久,双腿都麻木了,一双美眸盈满了泪,可怜兮兮的看着君洌寒,柔弱无助的将手臂伸向他,怯怯唤道,“皇上。”

君洌寒冷魅而笑,温厚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顺势将她扯入胸膛,洛青缨娇媚的靠在他怀中,尚未来得及得意,只听他沉暗的声音在耳畔淡淡婉转,“记住,同样的事,朕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

而此时,大宫女琳琅带领飞澜走在前往永寿宫的官道之上。

琳琅趾高气昂的仰着头,自顾说道,“晨起太皇太后收到消息,说慕容将军留宿养心殿,如此败坏宫闱之事,她老人家大为震怒。琳琅奉命前往养心殿,才发现此事不过是宫人以讹传讹,是洛贵妃好奇贪玩,换了男装引.诱皇上,才留宿养心殿侍寝,大将军是担忧皇上病情,今儿晨起才入宫觐见的。”她话音刚落,突然停住了脚步,侧身看向一旁飞澜,问道,“奴婢刚刚的话,大将军可是听懂了?”

“嗯。”飞澜漠然应着。琳琅将话说的如此明白,若她再听不懂,那便是真真的愚钝了。

她真奇怪,徐福海可不是吃素的,怎会让洛青缨随意闯入养心殿,只怕是有人故意通知她来‘捉.奸’的。太皇太后庄氏心机颇深,只怕早已在养心殿安插了眼线,她留宿的事不甚走漏了风声,君洌寒为掩人耳目,便将洛青缨扯进来演了这么一出好戏。倒也难为了洛贵妃,在皇上那儿落了个善妒的名声,太皇太后只怕也不会轻易饶了她。

洛贵妃专宠,蝶妃与其他妃嫔日渐被冷落,太皇太后早有不满,如今这个引.诱皇上的帽子一扣,洛青缨的日子更是不会好过了。

但飞澜仍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这场闹剧中,琳琅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她是庄氏的心腹,根本没有理由帮君洌寒粉饰太平。

不知为何,飞澜总感觉到琳琅对她有着莫名的敌意,这敌意似乎来得毫无理由,甚至莫名其妙,他们几乎从无交集

永寿宫中,出乎意料的是,对于昨晚的事,庄氏竟是一个字都没有多问,只是拉着飞澜下棋,从晨起一直到暮色西沉,一共下了十几盘,飞澜竟没有一盘赢过。起初,她还留着几分实力,到后来,全力以赴,但庄氏始终不温不火,无论她如何下,庄氏每盘都只赢她三字,飞澜竭尽所能,依旧触碰不到对手的底线,面前的这位看似慈祥的老人,却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样的认知,让飞澜不由得心惊。

传闻庄氏一族,当年不过是一个名不转经传的商贾之家,自从庄氏入宫,蒙受皇恩,庄氏一族才开始崛起。传闻,庄氏美艳绝伦,宠冠六宫。但后宫中从来不缺美貌的女人,仅凭美貌,怎么可能荣宠一世。

这庄太后堪称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之人,这对祖孙,一对狡猾的狐狸。

“哀家记得你与皇上相识有七个年头了吧。”庄氏不着痕迹的问道。

“皇上对微臣有再造之恩。”飞澜小心翼翼的回答。

庄氏一笑,随意的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嗯,哀家看得出,皇上对你比对后宫的妃嫔还要上心呢。”

飞澜握着棋子的手臂微颤,匆忙的回道,“臣惶恐,慕容飞澜一介臣子,怎敢与后宫的娘娘们相提并论。”

庄氏淡哼一声,又道,“慕容将军倒是知晓分寸,这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无论何时,君臣纲常不能乱,慕容将军觉得哀家说的可对?”

“太皇太后所言甚是,微臣受教了。”飞澜温声回答,手心中却捏了一把汗。庄氏好一个敲山震虎。

“养心殿那边就不劳慕容将军费心了,哀家已命蝶妃去照顾皇上。”庄氏啪的一声丢下手中棋子,这最后一盘棋,并没有下完。自然,即便是下到最后,她同样是输。

飞澜有短暂的僵持,眉心轻锁。原来,这才是庄氏抓她来下棋的真正目的,支开她,才能为庄晓蝶创造接近君洌寒的机会,洛青缨独宠,庄晓蝶已经被冷落了好一阵子,而庄氏怎么能容许庄氏一族就此没落。

“哀家也有些累了,琳琅,替哀家送送慕容将军吧。”

“臣慕容飞澜告退

。”飞澜再次屈膝而跪。

庄氏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尚未等她退出正殿,便听庄氏又道,“琳琅,去将洛贵妃请来,哀家这个皇祖母,也该给她一个孝顺长辈的机会。”

当夜,洛青缨不知又因何事开罪了太皇太后,被罚跪在永寿宫殿外,跪了整整一夜,君洌寒并没有去救她,因为,养心殿中,他刚打发走庄晓蝶,琳琅就来了。

彼时,君洌寒靠坐在软榻上,蹙眉翻看着奏折,顾非凡即将回京,麻烦也接肘而来,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尽量不去触碰彼此的底线,顾非凡尚没有足够的把握与他正面冲突,而对于君洌寒来说,他有比顾非凡更棘手的人要处理。可是,他们都不是能受他人制衡之人,顾非凡反他,只是早晚的事儿。

啪的一声,君洌寒合起手中奏折,淡声一笑,道,“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随着他话音落处,琳琅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目光却专注的看着他。

“怎么?有事?”君洌寒温声问道。

“没事就不能来找皇上吗?”琳琅问道,语调竟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味道。

君洌寒剑眉轻挑,笑靥依旧温润,周身强大的气场却遽然冷汗,几乎凝水成冰。寒气扑面而来,琳琅微微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脚跟。隐在云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她还是强撑着说出一句,“琳琅今夜想留在养心殿。”

君洌寒一笑,温润如风,驱散了淡淡的喊。他对她伸出手臂,“过来。”

琳琅并不扭捏,大步走过去,坐在他膝上,将头轻靠在他肩膀。君洌寒指尖轻勾起她尖小的下巴,冷魅道,“琳琅,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

琳琅茫然的看着他,只听他又道,“朕喜欢你的直接。”琳琅没有瑜琳的柔媚,也没有飞澜的清傲,但她是坦荡的女子,她想要什么会直接说出来,他不需浪费时间去猜她的心思。

亦如她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可以为你做事,但我想成为你的女人。他允诺她,会永远在后宫中给她留一席之地。

“别任性,朕身上有伤,你留下来不方便

。”君洌寒轻魅的笑,指尖随意游曳在她锁骨之上。

琳琅紧抿着唇片,执拗道,“皇上留过宁王妃,留下过慕容将军,为何不能留下琳琅?”

君洌寒失笑,捏了下她下巴。“善嫉的女人。”

琳琅在他怀中娇笑,扬起下巴印上他刚毅的唇,激吻起来。琳琅不仅坦率,也是热烈的女子,这在礼教束缚的圣朝,她的热情奔放可谓是惊世骇俗,但这份惊世骇俗在男人眼中却又是一种难得的情趣。

啪的一声脆响,是瓷器撞击地面的碎裂声,精致的白瓷混着浓黑的药汁溅落了一地。门口处,飞澜僵硬的站着,苍白的容颜终于打破了往日的淡漠,染满了惊色。

她看到君洌寒的头缓缓从琳琅胸口离开,他看到飞澜,眉心微蹙。而女子媚眼如丝,望向她的时候,眸中是胜利者的炫耀之色。

飞澜本已经离开了,是风清扬将她拦了下来,他软磨硬泡的让她给皇上端药,于是,她回来了,而回来了才发现,她是根本就不应该回来的,君洌寒的身边一向不却女人,他也并不是非她不可的。

“对不起,打扰了,两位请继续。”飞澜有些艰难的挤出一句话,而后转身离去,那速度,几乎可以说是逃了。

而君洌寒依旧靠坐在龙榻之上,没有丝毫要追的意思。琳琅拢了下胸口的裙纱,媚声问道,“皇上不去追她回来吗?”

君洌寒随意牵动唇角,笑靥依旧绝魅。“不必了。”他淡声道,而后将琳琅推出胸膛,“朕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

琳琅起身,微微一拜后,转身离去。

偌大的养心殿中,空空寂寂,只有呼啸的风声偶尔从半敞的窗棂吹入,他深褐的眸随随落在窗外,长睫遮掩了所有的情绪。有那么一刻,他的确有过追出去的冲动,但追到了,他又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她: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样子?

……

飞澜失魂落魄的回到将军府,院中竟是灯火通明。逸云迎上来,轻声附耳道,“主子,顾相来了,正在正堂中

。”

飞澜有片刻的懵愣,而后快步进入正堂。她走进之时,屋内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永河与顾非凡各占一边,无忧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双手托腮,百无聊赖的晃荡着双腿,见到飞澜回来,小家伙眼前一亮,跳下椅子扑了过去,一双小手臂缠在飞澜腰身不放。

“又撒娇什么,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飞澜板着脸子说了句,但抚摸他小脸的手却是极温柔的。

无忧嘟着唇,反问道,“你还记得时辰?那你还回来这么晚。我和公主娘亲被人欺负了你都不知道。”

慕容无忧会被欺负?他不欺负别人,飞澜便知足了。

飞澜微苦的一笑,若是换了平时,分开一日之久,她一定会和无忧亲近一番,但今天,她真的没力气,也没心情。

“无忧,别胡闹,你该睡了。”永河突然走过来,扯了无忧离开。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飞澜还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湿意。顾非凡回来了,永河的挣扎、痛苦、迷惘都将再次重复继续。

无忧与永河离去后,屋内只剩下飞澜与顾非凡二人,飞澜看着他淡淡的笑,五年了,时光在这个英俊的男人身上并未留下沧桑的痕迹,反而多了份成熟内敛。

“回来了?”他温声问道,平淡的询问,好似彼此之间从未存在过长久的分离。

五年前,飞澜出征塞外的时候,他远在蛮夷和谈,五年后,她回来的时候,他在江南治理水患,他们似乎总在错过,以至于注定错过一生。

“表哥一回来,就让公主伤心了?当真是无情呢。”飞澜调侃了句,侧身坐在顾非凡身侧。

顾非凡不语,眸色冷黯了几分,他出现在这里,永河便不顾一切的扑入他怀中,他只是听从自己的意识推开她而已,难道她所有的伤痛都要算在他身上吗?他早已和她说的清楚,他不爱她,也不需要她一厢情愿的爱。

“你似乎心情不好?怎么?谁有这个胆子敢惹我们慕容大将军生气?”顾非凡笑着,手臂十分自然的揽着她肩上。

飞澜低敛了眸子,极好的掩饰了疼痛,唇角微扬着,有些许嘲弄,身旁的这个男人,似乎总能轻易看出她的心事

。“没什么,可能有些累了吧。”

顾非凡笑,手掌轻拍了下肩头,“没关系,飞澜累的时候,还有我的肩膀给你靠。”

此时此刻,身边这个温润含笑的男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那个冷冽狠绝的权相联系到一起的,男人面对心爱女人的时候,呈现的只有一面,那就是温柔。

飞澜将头轻靠在顾非凡肩头,只那一瞬,泪无声的落了下来。似乎所有的委屈与无助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好似一场周而复始的循环,亦如曾经,每次受了委屈,她都会在顾非凡肩头哭,然后,转身对着君洌寒灿烂的笑。

“飞澜,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他淡淡道。

“这么快?不是刚回来吗?”飞澜错愕。

顾非凡无奈耸肩,“皇上命我为钦差,彻查西南贪污案。本是不必回来的,由江南直接赶赴西南。可我知道你回来了,才忍不住来见你一面。”

无数次的错过,并非命运安排,而是人为的后果。五年前,若非君洌寒将他支开,他绝不可能让飞澜远赴边塞。

“西南贪污案并不需要你亲自前往,难道皇上是故意支开你?”飞澜微惊。

顾非凡点头,“皇上不过是寻个由头将我调离,才好集中精力对付宁王。不过,此举也正合我意,我并不打算介入皇上与宁王之争。”

飞澜了然点头,的确,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

“倒是你,要格外小心,你是皇上心腹,便等同于是宁王的眼中钉。”顾非凡出声提醒。

“我知道。”飞澜低笑回应。

顾非凡玩味道,眉宇间带着不尽的宠溺。

“我知道表哥最疼我。”飞澜靠在顾非凡肩头,缓缓合上眼帘,不知不觉间,竟睡去了。

“飞澜,飞澜。”顾非凡轻唤两声,失笑后,将她打横抱起,送入卧房中。看着她安睡的容颜,心中竟不知何种滋味

温热的手掌轻抚过她白皙的面颊,顾非凡无奈的叹息。“你这笨女人究竟会不会选男人,他注定不会只爱你一个,你又何苦为他痛着,为他伤着。他陪你七年,而我却爱了你几乎一辈子……”

恍惚间,似乎陷入遥远的回忆。记忆中,有那么一段时间,飞澜一直刻意的躲避着君洌寒。他问她为什么。她说:他太聪明,好像一切都掌控在手中,这样的人太危险了。但他没想到,就是那样一个危险的男人,飞澜还是爱上了。

顾非凡离开飞澜的卧房,只见永河就等在门外,她似乎等了许久,粉艳罗裙染了一层寒霜。

“公主还有何事?”他淡漠询问。

永河一笑,许是在寒冷中等候的太久,声音都有些僵硬了,“我知道你要走了,只是来送送你。”

顾非凡微愣,很显然她的回答出乎他意料。“那公主保重。”他说完,拂袖而去,永河没有阻拦,亦没有追随,只深深凝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君洌寒清冷的话语,他说:皇姐,希望你永远不要后悔。

后悔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顾非凡是她唯一深爱过的男人,为了他,她甚至与君洌寒决裂。洌寒曾问过她:如果朕与顾非凡只能选一个,皇姐会选谁?当时,她沉默了,因为,她自己也没有答案。而她的沉默伤了君洌寒的心。

顾非凡尚未远离,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犹豫的询问,“无忧,他是我的孩子吗?”

永河身体猛然一震,提到孩子,她再也无法维持住往日的端庄与平静,她失控的看着他,泪模糊了双眼,“顾非凡,你没有资格知道。”

她转身快步跑入屋内,啪的一声合起门扉,她的身体紧贴在冰冷的门板,痛哭失声。如果他们的孩子还活着,也该有无忧那么大了。是她没用,没有保住那个孩子。

翌日风和日丽,无忧扯着飞澜去集市上闲逛,帝都的繁华远不是边塞古镇可以比拟的。无忧见什么都格外新奇,连女人的胭脂水粉、珠花首饰他都要挑挑拣拣一番。

“看这些做什么,难道要拿来送给心上人?”飞澜含笑调侃

“昨儿表舅舅似乎惹了公主娘亲不开心,今儿晨起我见她眼睛都哭肿了,想着买些东西哄她开心。”无忧随口回了句,从各式首饰中挑出一支银色发簪,样式简单,倒也不是庄重。“这个怎样?”

“嗯,不错,那就买下吧。”飞澜笑着将一锭银子放在摊位上。倒是难得无忧有这一片孝心。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原本就热闹的大街,此刻被拥挤的水泄不通。回府的马车被迫停了下来,飞澜与无忧坐在车内,她随意的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围观的人群中央,一个衣衫华贵的臃肿男人正扯着一名伶人不放,此等情形在帝都倒也不算罕见,不少达官显赫有圈养男.宠的习惯。只是这伶人性子倒也执拗,竟是宁死不屈的。被爪牙打得浑身是伤,身体被人托在地上,就像拖着尸体一样。

“莫哥哥!”飞澜一惊,快速跳下马车。

“娘,别多管闲事。”无忧想拦,已经慢了一步,只能跟着跳下马车。

“让开。”飞澜拨开人群,一把按住男人手腕,用力一扳,只听嘎嘣一声骨节的碎裂声,男人鬼哭狼嚎的大叫,终于松开了对伶人的钳制。

一群爪牙见主子被制,蜂拥而上,而飞澜平淡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温怒。“李大公子,还不让你的手下住手,我看你这条手臂是不想要了吧。”她再次用力扳起男人的手臂,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狗东西,都给爷退后,退后。”

“还是李大公子识相。”飞澜冷然一笑,目光在那伶人身上扫了一眼,“这小伶长的倒是不错,本将军要了,李大公子应该没有意见吧?”

“慕容飞澜,你别欺人太甚。”那男人狂吼着,显然,他是真的看上了这伶人,即便不要手臂,对这小伶也是势在必得。

彼此之间僵持不下,而正是此时,一对人马将人群隔开,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缓缓而入,停在了几人面前。一名小太监迅速跪在车前,车帘被掀开,玉带蟒袍的男子踩着小太监的脊背缓步而下,姿态雍容华贵,唇角一抹笑,带着几丝邪冷。

“一个堂堂大将军,一个是尚书公子,大街之上公然争抢一名优伶,传出去还不是要贻笑大方

。”男人嘲弄哼笑。

“慕容飞澜参见宁王殿下。”飞澜率先放开李公子的手臂,躬身施礼。而他一松手,李大公子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哭嚷着,“李岩峰参见宁王。”那摸样着实难堪。

君灏南唇边笑意玩味,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眼那一旁的优伶,一身戏服被撕扯的凌乱不堪,但依旧难掩一张妩媚的脸,男人生了这么一张魅人的妖花脸,简直比女人还要祸水。君灏南对漂亮的男人并没有兴趣,但飞澜对这优伶有兴趣,如此,他便也来了兴致。

“程琳,将他带入马车。”君灏南不急不缓的吩咐道。眼看着宁王府的侍卫就要将优伶压上车,飞澜与李岩峰同时出声。

“住手!”

“不行!”

李岩峰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来,对君灏南道,“宁王爷明鉴,这优伶在下已经买下来,他现在是我府上的家奴。”

“哦?是吗?”君灏南不甚在意的哼笑,又道,“回去告诉李尚书,就说我君灏南向他要了这个人。李大公子,你还有意见吗?”他的语调突然冷了下来,李岩峰一慌,不敢再多言半句。

宁王府的人再次扯住了那优伶,而飞澜突然出手,固执的挡在他面前,丝毫不肯退让。

此时,一直沉默的优伶终于开了口,那语气沧桑的让人心凉。“莫杉不过一个卑微伶人,天生就是服侍人的,多谢慕容将军抬爱,但将军实在不必为了我这等人得罪宁王。”他说完,深深的看了飞澜一眼,那眼眸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无奈,有疼痛,有珍重。

“莫杉多谢宁王爷抬爱,我这就随您回府,从今以后,莫杉就是王爷的人。”莫杉提高音量,他的意图,飞澜懂得,他是要断了飞澜所有的退路。

他一直都没有变,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论何时都只会护着她。莫杉是慕容府管家的儿子,比飞澜长两岁,他们自幼一同长大,每次飞澜犯了错,都是莫杉代罚,飞澜没有兄弟姐妹,她一直当莫杉是亲哥哥,灭门那日,她以为他死了,原来,他活着,庆幸,他还活着。

“等等!”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无忧一身银白锦衫,即便在人群中也分外的耀眼

。他来到君灏南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唤了一声,“无忧见过二皇舅,舅舅安好。”

君灏南讪然一笑,戏谑道,“是无忧啊,你怎么也来趟这趟浑水,难道你也看上这优伶了?”

“二皇舅怎么知道?”无忧故作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而后又认真道,“这漂亮叔叔就是无忧看上的,才让父帅买回去给我做玩具,舅舅不会连外甥的玩具都要抢吧。”

无忧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虽然是稚嫩的童音,却字字犀利,封住了君灏南所有的退路。大庭广众之下,孩子奶声奶气的唤着舅舅,又一口一个玩具。大庭广众之下,他若在坚持留人,那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他敛眸看向慕容飞澜,冷笑道,“慕容将军,今儿本王卖你一个情面,这份人情,改日再向你讨回。”

宁王府众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后,无忧起身,优雅的拍了下衣摆灰尘,骄傲的扬起下巴,对飞澜笑道,“也不是很难打发啊。”

“人小鬼大。”她宠溺的揉了揉他的头。

回府的马车中,飞澜与无忧靠坐在一侧,莫杉坐在他们对面,整整隔了几近八个年头,有太多的话,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飞澜,我知道这些年你过的不错,我很欣慰。”这就是莫杉的开场白。这些年,他一直在关注着飞澜的消息,知道她进了孔雀山庄,知道她得到了最好的保护,知道她出征塞外,知道她成了赫赫有名的战神将军……如此,足以。

“那你呢?为什么不来找我?”飞澜追问。

“我?还不是你看到的样子。”莫杉嘲弄一笑,目光探向窗外,语气悠长了几分,“灭门那日,我虽死里逃生,却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被戏班的班主救下,跟着他们讨生活。”他忽而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倒是这张脸常惹祸,真有些头疼。”

“传说中的‘红颜祸水’?”无忧眨着一双无辜的眼。

飞澜淡然一笑,前尘往事,便在这一笑中释然了。

“这孩子?”莫杉试探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