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院在西宁候府内院的最南端,离安平院最远。

扶着竹香的手穿过空荡荡的后园,走了半刻钟若瑶才到了乐平院门外。感觉自已背上有些汗津津的,微微有些气喘,若瑶在院外略站了站,又理了下衣裳鬓角,才迈步进了院门。

刚转过影壁,若瑶就看见四岁的十二少爷林东诚两腿间夹着一根竹子,正满院子跑着当马骑。明蓝番莲纹的袍子角掖在腰间,红扑扑的小脸上全是汗水。

他的奶娘张着手一脸紧张地护在旁边,不停地念叨,“少爷您慢着点!慢着点!”

几个丫鬟也跟在边上,生怕出一点差错。满院子的人都盯着林东诚,竟没人发现若瑶主仆进来。

八少爷林东敬站在一边不耐烦地道:“咱们府里是武将出身,按理儿弟弟都应该骑真马拉小弓了,偏你们这些人在母亲跟前拦着。我前儿个跟小罗公爷去打猎,刚出城门就被母亲追回来,都怪你们多嘴……”

林东敬虽然只有十二岁,可长年习武的关系,人长得高大魁梧。跟东诚花色相同的明蓝番莲纹的袍子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挺拔如松。

看着他气宇轩昂的模样,若瑶突然觉得家中五个兄弟,只有林东敬最像西宁候林忠

。难怪祖父最喜欢他!

晚风渐起,一个穿着象牙色绣五彩菊花比甲的纤巧丫鬟,拿了件朱红团花披风披到林东敬身上,边系带子边嘟囔道:“我的少爷哎,您说的倒轻巧!您偷溜出去打猎,奴婢们不回夫人那就是死罪。合着我们伺候您一辈子,就换来这个下场?万一有个磕碰,还不得心疼死人?”

漫天霞光映得那丫鬟脸颊绯红,她个子比林东敬矮,给他披衣服时便踮着脚尖。巴掌脸微微扬起,嘴角上挑,眼波流转间别有种妩媚。

林东敬瞄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微蹲了身子,老实地任她把披风系好。

见若瑶盯着那丫鬟瞧,竹香凑近她低声道:“那是画凤,是八少爷身边的大丫鬟,很得二夫人的喜欢!”

只是喜欢那么简单?

瞧了瞧杏眼桃腮的画凤,再瞧瞧脸色柔和的林东敬,若瑶佩服二夫人打算的长远。

东敬比东阁还小一岁,二夫人已经把他屋里人安排好了,这是妨着大夫人暗中给东敬塞人。可今天自已提醒母亲给东阁预备人,却被她当成笑话听。

林东诚也被下人们围的心烦,停下来奶声奶气地道:“八哥,明儿个我跟你去骑真马!回头跟祖父一起上阵杀敌!我也要立军功!”

东敬、东诚兄弟俩不但面容相似连脾气也十足地相像,都是喜武不喜文的性子。

东敬在族学里惹事生非,闹走了几位先生,没办法二夫人只好自已掏银子,请了武术教头教他骑射功夫。东诚也天天腻在边上,照样子比划。

听见牙还没长全的林东诚也要上阵杀敌,若瑶忍不住抿嘴轻声笑道:“等十二弟从军时,姐姐去封丘门送你!”

“四姐姐好!”

“给四姑娘请安!”

东敬和东诚哥俩瞧见若瑶忙过来行礼,满院子丫鬟仆妇也跟着矮身行礼。

若瑶忙上前两步,一手拉着一个笑道:“两位将来是要分茅裂土的,我可不敢受你们的礼

!”

林东诚年纪还小不懂分茅裂土的意思,只恭敬地听着。

林东敬却兴奋的两眼放光,“多谢四姐姐勉励!小罗公爷也说过跟姐姐一个意思的话!”

提起小罗公爷,林东敬口中滔滔不绝,“小罗公爷姐姐听说过吗?他十三岁那年就承着敬国公的爵位!他只比我大六岁,就上过战场亲手砍过不少敌军,是个了不起的将军!别看他长的像大姑娘,可是下手狠着呢,一脚就把安平伯世子的腿踢折了。箭法也好,真的是百步穿杨!他一点儿国公爷的架子也没有,还夸我功夫好!那天答应带我去西山猎老虎,可惜刚到城门就被母亲派人拦回来了!”

不知道林东诚口中的小罗公爷是谁,可安平伯冯骥的独子冯成栋若瑶却听说过。

他名字叫成栋人却不成材,仗着安平伯的权势,还有他姐姐冯淑妃的威风横行霸道,不但养男宠包花魁,还经常横抢良家女,是整个京城都无人敢惹的恶棍无赖。

有一段时间,冯成栋也派人日夜守在西宁候府门外,为了见若瑶一面挖空心思。要不是郑雨岚出面修理了他一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儿来。

小罗公爷一脚把冯成栋腿踢折了,是路见不平还是争强斗狠?

不好当着下人面跟林东敬议论外男,若瑶淡笑着未应声。

林东敬满脸懊悔,见若瑶没有不耐烦,立刻又笑道:“那天我还见到赵六爷了!小罗公爷说,赵六爷就是赵子龙转世,功夫好的不得了,当年在敌阵里杀得七进七出!班师回朝那会满大街的姑娘都围着他看。我本想拜赵六爷为师,可他不如小罗公爷和气,也不爱说话!小罗公爷那可是……”

怎么就没发现林东敬有说书的潜质?瞧见周围丫鬟们一副耳朵生茧的模样,若瑶终于明白东敬为何扯住她不放了。

“八哥!你又逮着人说什么小罗公爷和赵六爷了吧!天天说,说几百回了,你烦不烦?人家都拿你当小孩,你还拿你自已当人物!还带你猎老虎?分明是你偷跟着人家去,被人家派家丁送回来!还怨到母亲头上,真替你臊的慌!”

小丫鬟挑起平秋堂的银红绵缎门帘,穿着粉红色刻丝十样锦小袄的九姑娘林若珏闪身走出来,先朝东敬扮了个鬼脸,才俯身朝若瑶施礼,笑呤呤地道:“四姐甭理他

!母亲请你进来说话!”

被林若珏揭了老底,东敬面色微红,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转身带画凤回自已院去了。

林若珏比林若云大两岁,细眉弯眼长的更像二夫人。十岁的小姑娘虽然还没长开,估计将来也是个身段纤巧的柔婉女子。赤金项圈上坠的双福锁片把霞光折射进她半月似的眼睛里,笑容间暖意融融。

若瑶点头回了一礼,扶着竹香的手上了台阶,进了二夫人起居的平秋堂。

眉眼温柔的二夫人只穿了家常的石青色缂金瓜蝶纹褙子,随云髻上插着一根伽楠香嵌东珠簪子,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看帐册。

几案上白玉三足缠枝莲叶纹小圆鼎里燃着安息香,旁边豆绿色土定瓶里插的正是春柳送来的碧色蟹爪菊。

屋中只有翠玉一个人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伺候。

二夫人比大夫人还要年轻几岁,神情打扮却过于端庄,看起来跟大夫人的年纪竟不相上下。

若瑶紧走几步矮身施礼,“侄女给二伯母请安!二伯母安好。”

“快起来!虽说不天天见面,可咱们娘们不用这些虚礼!”合上帐册,二夫人示意翠玉扶起若瑶。

垂眸瞧见翠玉身上崭新的豆绿色绫袄,若瑶蓦地想起林若云身上那件半旧的杏色小袄。

二房的下人穿的比三房主子都好些!

大夫人拿捏着公中的财物;二夫人手里有十几个铺子的陪嫁,还打理着候府的几个铺子;西宁候府里最难过的便是无钱无势的三房。

林若云和林若珏是堂姐妹,名义上是在一起学规矩,可实际上林若云却是陪读的身份。她天天跟二房的人在一起,没有自惭形秽也没有被富贵迷了眼,小小年纪倒真是难得!

若瑶边在心里赞叹自家妹子,边起身抬眼瞧着二夫人道:“不知二伯母有什么画要让侄女看?侄女才疏学浅哪知道什么好不好的?”

“你过来坐

!三叔是探花郎,品学那是数一数二的。我冷眼瞧着你也是个聪明懂好歹的,要不然我也不找你来看了!”二夫人微笑着从身后取出一个画轴,示意若瑶坐在她身边,却不打开画轴,只指着桌上芙蓉白玉茶杯道:“这是我娘家兄长刚从南边带回来的新茶,你尝尝看!”

端起茶杯,竟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七月下旬刚采下来的贡茶,还不到一个月就到了姜氏的杯中。姜家这三品皇商果然气势不凡!

想起在郭家喝的也是当年的贡茶,若瑶心中忽地一动,不知道那两位冰人会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她细品了几口,就听翠玉就挽着竹香的手笑道:“好姐姐你来了我就偷个懒!夫人刚找出几匹云缎命奴婢给三夫人送去,给四姑娘和十一姑娘裁衣裳。还有舅太太刚拿来的一包官燕给三夫人熬粥喝。姐姐跟我去瞧瞧,呆会劳烦姐姐带回去,我就少跑趟腿儿!”

二夫人娘家虽然是商人,可父兄都有功名在身,算得上儒商。家里规矩也是比照着世家来的,翠玉是二夫人陪嫁过来的大丫头,怎么会当着主子面这样行事?

偷眼瞥了下二夫人,见她面色平静,若瑶便知道这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讲,忙放下茶杯施礼道:“多谢二伯母赏赐!”转脸又吩咐竹香,“你跟翠玉姐姐去瞧瞧!”

二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满意,把画轴递给若瑶,起身下了炕,“你先看着,我有几句话吩咐管事嬷嬷,马上就回!”

看着微微晃动的蓝地绣玉兰鹦鹉门帘,若瑶满腹狐疑,到底是幅什么画儿搞得这样神秘?

徐徐展开画卷,只瞄了一眼若瑶就心口发紧,深吸了几口气才忍住将画卷扔到地上的冲动。

难怪二夫人方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难怪要支走竹香!难怪她自已也要避出去!

真是没想到一向稳重的二夫人竟做出这样的荒唐事!难道她是砧板上的肉,人人都要来咬一口吗?

将画轴卷好放回几案,若瑶忍住气微垂下头端坐,倒想听听二夫人怎么跟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