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的鹅毛大雪,天地间早成了白茫茫一片。

早上雪势虽然小了,可刚扫出来的路径片刻又盖上一层

。大夫人不管事,管家娘子们也不见人影,候府里的丫鬟婆子们索性偷懒,连扫都不扫了。

若瑶身上披着候夫人上次赏的云锦累珠披风,顶风冒雪的朝燕熹堂走。凛冽北风夹着雪粒子打得脸生疼,若瑶忍不住裹紧身上的披风。

花影和竹香一边一个用力扶着她,可若瑶脚底下的高齿木屐还是一步一滑。还没看见燕熹堂,崭新的连烟锦裙的裙角已经打湿了。

竹香一手撑伞一手扶紧若瑶,气呼呼地唠叨,“这么大雪天急急地叫姑娘过去,还吩咐换上新衣裳摆明了就是让姑娘见人,也不打发个软轿来抬姑娘,走过去鞋也湿了裙子也湿了,这叫什么事儿?”

若瑶也疑惑不解,这样的大雪天还有人串亲戚走朋友?就算有人来,多半也是些来打秋风的远房穷亲戚,候夫人让她一个备嫁的姑娘出来做什么?

难道是武安郡王府来下聘礼了?

一闪而过的念头令若瑶忽有些紧张,怪不得候夫人特意吩咐她要好好打扮,原来是未来婆家的人要见她!

这样的场面为什么不叫上陶氏,还搞得这样神秘鬼祟?

发觉若瑶脚步慢下来,花影替她披风拢紧些,“姑娘走快些,慢了怕鞋都湿透了。”

厚底绣梅花月牙的缎面棉鞋早就湿透了,这样的天要穿皮质的小靴子才行,可她自从被送到庙里,就再没见过那样的鞋了。

若瑶唇过闪过一丝苦笑,脚下却快了许多。不管燕熹堂里有什人要见她,她终究不能在路上耽搁一辈子。

燕熹堂客位上首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贵妇人,石青色江绸洋海龙皮褂子下面是玉色厚锦旋裙上下俱是海水江牙福寿纹,八宝髻上簪着万字蝠纹如意步摇,两边压成着套的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

眉眼舒展柔和可亲,只是脸色苍白像是身子亏耗。看这模样穿戴,若瑶猜测她就是武安郡王世子妃,定国公莫云海的嫡长女莫青荷。

经候夫人引见果然是她,若瑶上前施礼问安

。莫氏忙起身相扶,满脸笑意地褪下手上的赤金凤镯子当做见面礼。

若瑶施礼道谢回首瞧见身材健硕的赵凌,她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出现似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赵凌端坐在黑檀木錾福寿纹圈椅中,临渊恃岳的气势似乎能抵挡世间任何风雨。眉眼间的森冷也似乎被屋中的炭火融化,竟有些和煦俊朗的模样。

一身铿锵铁甲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煞气,不怒自威。

瞄到他大红的甲衬,若瑶情不自禁想起花影说过的那两百颗人头,满室的苏合香中她仿佛闻到阵阵血腥气。

她就要跟这个男人共度一生吗?

若瑶上前一步,敛袖施礼,“小女见过赵将军,将军万安!”

赵凌微微颔首回礼,一旁的小罗却挤眉弄眼地笑道:“你还自称小女?”

他身上的甲胃抖的凌凌做响,惹得坐在上首的候夫人眉头紧皱,主位的西宁候却眼神茫然地落在远处,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就算已经跟赵凌订亲,俩人这会见面也不太合规矩。西宁候与候夫人又一反常态地同时出现,若瑶暗中提了十二分的小心。

不喜欢小罗这种戏谑的腔调,若瑶神色郑重地道:“尊卑礼制自有定数,臣女不敢唐突国之重器!”

小罗触了个软钉子,转眼求救似地瞧着赵凌,没想到被他一记森冷的眼风扫回来。小罗端起茶杯遮掩尴尬,心里却对赵凌直撇嘴,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竟然帮着林四欺负自已?

“这五万两银票,是王爷给林四姑娘的聘礼,请候夫人收下,唐突不到之处请您海涵!”莫氏起身向候夫人施礼,身边的丫鬟早已捧了一具大红掐丝珐琅匣子递到林嬷嬷手中。

莫氏与候夫人寒暄的功夫,赵凌抬眼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若瑶。她梳了个流云髻,髻上梳了条细细的辫子盘成桃心样式,用一枝小小的珊瑚珠子别住,斜插着一枝珊瑚绿松石蜜蜡镶嵌的银钗。风雪侵染,发髻上微微有些水气,凭添了几分灵动可爱。

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上,绣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颜色由浓转淡正合着窗外大雪纷飞

。显然是仔细妆扮过的,不像初见的寒酸,也不像后来或故意扮丑或妖娆妩媚。

装扮简单配色素雅,清丽秀气却又不掩天生颜色。难道这种恬淡安静才是她的真性情?

多日不见,她似乎……清瘦了……

知道赵凌在审视她,若瑶只装做不知,捧着斗彩莲花茶碗温暖冻得发僵的手指。湿透的绣花鞋冰冷刺骨,被屋里热气一烘有了知觉的双脚又痒又疼,她强忍着一动不动,不想在赵家人面前露出寒酸可怜相。

看着若瑶湿透的裙角下微微露出来的一点明蓝缎面鞋尖,赵凌忽地心生感慨,他知道寒冬腊月,穿着湿透的鞋子赶路是什么滋味,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候门千金竟然能忍住那样的煎熬?

感叹之余,赵凌竟脱口道:“这些日子,我不在京城!”话一出口,他自已也感觉莫名其妙,这话怎么像是在跟她解释自已为何迟迟不来?

若瑶也诧异地抬起头,对上赵凌浓黑的眸子,她刹那间竟有些失神,那样深厚平静的目光似乎含着悲悯,仿佛看透她的心一般,有种深深的怜惜。莫名她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想跟他倾诉自已的委屈……

若瑶飞快地移开眼神,心口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竟然相信他?

就凭一个眼神,就相信他会包容她,相信他会保护她?

若瑶垂下头,心底泛起一丝苦笑,两世为人她还是没改掉轻信的毛病!

林嬷嬷打开匣子,候夫人瞧了一眼,崭新的一摞千两面额的银票,四海钱庄的朱红大印端正醒目。这份聘礼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即不张扬也不算辱没西宁候府和武安郡王府的门第。

可是哪有直接拎了一匣子银票上门做聘礼的?这倒是省心省事了!

候夫人眉头微皱,“时气不好,武安郡王和王妃身子可好?太后给辅国将军赐婚,这样的大事王府中何人操持?”

这也正是若瑶想知道的,若是武安郡王和王妃平安无事,怎么会只有世子妃一人出面替赵凌下聘礼?

装做没听出候夫人话中的指责,莫氏平静地笑道:“王爷与王妃身子尚好,六弟的亲事府中自有旧例,我和五弟妹在里面照应着,外面的事情自然有六弟和世子……”

西宁候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拍几案,“婚姻大事怎么能儿戏?他自已怎么操持?”

小罗看不惯西宁候倚老卖老的模样,歪在椅子中嬉笑道:“六哥怎么就不能操持?他又不是第一次成亲

!”

话音未落地,燕熹堂众人脸上已凝了一层寒冰。西宁候府门楣不振,丑闻频出。若瑶也没因为是太后赐婚,而改变给人做继室的事实,小罗无心之语却响亮地扇了西宁候一耳光。

小罗自已也意识到这话不妥,忙转脸看着赵凌笑道:“六哥,您先前选的好日子是哪天?”

“一个月的时间你可来得及备嫁?”赵凌抬眼看着若瑶,语气尽可能地平缓。

年前就要娶她过门,怎么会这么急?

不但时间急迫的令若瑶有些意外,赵凌那种近乎温和的语气也让她有些无措。虽然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可那分明是商量的口吻!他居然看重自已的意见?

“你是不是要出征了?”若瑶心中思量的话无意中脱口而出。

赵凌眉头微挑,饶有兴趣地问道:“若是,你会如何?”

若瑶深吸了口气,起身郑重向赵凌施礼道:“于公于私,我都盼着将军凯旋平安!”

“好!好一个于公于私!”赵凌朗声大笑,霍地起身抽出腰间一柄短剑递到若瑶跟前,“这个是我送你的!”

短剑不过一尺长,说是剑其实更像是一把长匕首。黄金的剑鞘上镂空刻着繁复古朴的花纹,密布各色精致宝石,剑柄顶端更镶着一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只看剑鞘已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抽出短剑,剑身幽蓝,两侧的剑锋却如秋夜的银河般璀璨闪亮……

即便若瑶这个外行也瞧得出这柄剑不是凡品,这份定情礼似乎比匣子中那摞银票更值钱

。虽然贵重,可是……却不太吉利!

“好剑!好剑!”若瑶思量的功夫,西宁候已经跳过来一把夺过去细瞧。

小罗不屑地道:“当然是好东西!这可是当年六哥生擒西夏野离部首领墨合托时缴获的,后来墨合托要拿两千两黄金和几百个美女换回这把剑,六哥都没答应!”

不仅若瑶,屋中众人皆暗吸了口冷气。谁也没想到这柄短剑竟然如此贵重!

莫氏则目光复杂地瞧着赵凌,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西宁候默默将短剑交还到若瑶手中,这种胜利者拥有的东西,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若瑶两手平举着短剑,刚想推辞,却遇上赵凌深静却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忽地明白了,沉吟片刻低声道:“我没有东西回赠将军,只有一首佛谒相赠,希望将军别嫌我寒酸!”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小罗把若瑶念的佛谒反来复去重复了几遍,不解地皱起眉头瞪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凌盯着沉默不语的若瑶,妇人面容平静若水,下颌微扬,墨棕的眼眸坦然得不染尘色。

忽然间如秋水长天贯胸而入,赵凌顿时竟有种怀抱苍天阔海的感觉。这个女人果然懂他的意思!有妇如此当是人生一大快事!

纵马出了西宁候府,赵凌站在路边目送着莫氏的马车在风雪中迤逦不见。

小罗裹紧披风上的雪帽,讨好似地笑道:“六哥!这么大的风雪咱们别回营了,不如找个地方喝……”

‘酒’字尚未出口,已被赵凌虚抽过来的子吓了回去,

看着赵凌一路奔到城中最有名气的如意鞋坊,各色花样一口气订了十六双靴子,小罗眼睛子差点砸到脚面子上。

这人不会是吃错药了吧?他居然替那个女人置办东西?

不顾小罗一脸活见鬼的表情,赵凌扔下银子出了如意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