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闻言身子亦是轻轻一震,眼中闪过万千狠毒却最终一言未发。倒是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宁贵嫔忽然轻叹一口气,缓缓道:“即便是怎样的大恶之人,这样不声不响地没了也未免太过悲凉。”

她这话看似不合时宜,然而口气也并非向着顺常在的。那女子微微一怔,旋即已俯首道:“此事皆由嫔妾引起,请皇上莫要苛责她人。嫔妾一身已不配为人之母,甘愿受罚,只是若这一胎诞下,还请皇上交予其他妃嫔抚养吧。”

宸妃闻言略有喜色,却不敢过分表露出来。玉衍跪在二人中间,只觉得大脑轰然一声雷响,前因后果似乎已再明白不过。顺常在哪里会有什么孩子交予他人抚养,她不过是欲除去一人,再拉上宸妃做垫背罢了。

裕灏亦是讶然,只是没有当机立断地回复她。“此事朕自会派人细细调查再下定论,只是在此之前,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朕都不希望从他人口中听到。”

他定是倍感棘手了——吕氏一族若知亲生女儿暴死宫中,怎会轻易善罢甘休。然而顺常在尚怀有子嗣,裕灏纵然心中愤怒,却不能坐视不管。他此刻定然焦头烂额,对于吕才人之死,亦是恼怒胜于哀伤了。

出了晋元殿时,残阳如血。

苍穹仿佛被浸染成诡异的嫣红色,连大片流云亦有种难以

言喻的辽远悲壮之意。玉衍驻足殿外的百步道上,一身云燕纹锦黛青宽摆长衣亦被映染得有绚烂之彩。她轻叹一口气,用手压住被晚风吹拂得跳动不止的衣裾,回身见顺常在正在侍女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她见了玉衍并不感到诧异,只是福一福身子,如无事般笑道:“姐姐可是在等嫔妾。”

“你杀了她。”

她这样直截了当,那女子却只是不安地掠了一眼四周,神情并没有太大起伏:“姐姐方才也听到了,是吕才人与嫔妾争执中不小心撞上……”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搪塞之词。”玉衍走近一步,棕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女子无邪的笑颜,“你该知道没有瞒我的必要。”

“是,嫔妾知道这宫里只有姐姐待我最好,这份好,连宁贵嫔也比不上。”她缓缓抬头,目光阴冷如秋风扫过,“所以嫔妾拼死也要除去欲对姐姐不利之人。何况那日姐姐也教得我说,凡事要当机立断。”

玉衍只觉得似认不得面前之人了一般,她的手段与狠辣一点也亚于当年秦太后在世。或许早一点东窗事发,对自己来说并非坏事。“我只叫你不要唯唯诺诺,却没叫你如此狠毒。你杀了吕筱荷,吕氏一族怎会善罢甘休,你让皇上如何是好。”

“嫔妾这条命卑贱,不够抵吕氏一命。然而有了三

位之首的宸妃,他们便不会再不依不饶了吧。”

玉衍眼中寒光一盛,然而不过电光石火间,她已明白眼前之人是怀了何种缜密的心思。她的目的,从来便不只是单单除去一个境地凄苦的才人而已。玉衍在这一刻,甚至对她生出一丝怜悯之意,只因她的身份卑微,她的不得宠,便注定了她是这偌大后宫的牺牲者。若自己不是侥幸受到天子青睐,恐怕境地尚且不如她吧。

“然而你这样做,只是便宜了皇后,你可也甘心么。”

顺常在微微一抖,最后一缕夕阳过渡流转在她羊脂玉一般静谧的脸庞上,阴阳交替间,她的神色也随之沉了下去。“依嫔妾现在此身,根本无力与皇后抗衡,所以嫔妾只要为姐姐清除了孽障便好。姐姐不比我,有鸾凤之象,我只望姐姐念着我与这苦命孩儿,别叫我们白白牺牲了才是。”

玉衍微微阖眼,体内一阵阵热血翻涌,非要镇定心智才能压制住一般。往事一幕幕浮现于眼前,她的双手仿佛还残留着长姐怀抱住她时的温热,只是一颗心到底是冰凉透底了的:“就算没有你,我也是饶不了她的。不止是你的仇,她欠我的,还有太多。”

虽说吕才人一事要着人细查详情,然而这种大事毕竟是瞒不住的。

翌日傍晚,一场大火将清祥阁烧得一干二净,裕灏因

对吕令郎有愧,而对他贪污一事既往不咎,并擢升为吏部尚书,尊大宗伯。饶是如此,吕氏依旧几次三番上书请求严查清祥阁走水一事,一时间朝廷上议论纷纷。裕灏心中烦闷,更是不愿再见后宫之人,与此同时,玉衍却从承影那里暗中得到情报,只道吕氏一族似乎与庄贤王开始有书信往来。

吕筱荷最终以贵嫔礼制下葬,得谥号“安”。然而,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了——那女子生前从未有过一点安分,即使死后吕氏家族亦不肯就此平息。玉衍远望着出宫的灵柩,却木讷得没有一丝感慨之意。她向来是爱恨分明之人,吕氏曾意图毒害她腹中孩儿,所以如今哪怕她死得再惨,玉衍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数日后,方海山夜访翎玺堂,只带来一句话“顺小主服下药了”。

玉衍手边放着翻阅到一半的李义山诗集,湛蓝的书页散出一股笔墨的清香。她恍若未闻般望向窗外那灯火阑珊的殿堂。后宫的每个黑夜,其实都不尽相同,唯有一点不同的是,今夜不知又将是谁的归宿。

凌仙宫内,几十盏水晶琉璃灯悬于飞檐廊下,整个殿宇如同白昼般灿烂夺目。宸妃着一件天蚕丝晶玉绣莲花睡裙,因入秋畏寒,特搭了朱紫的白蕊小衫在外。她卧坐榻边,剥着一把枇杷吃,直到有小太监前来通报,说是顺

常在漏夜求见。

宸妃抬头看了眼如墨深沉的夜色,眼中浮现出一丝不耐。然而她起身走到外阁时,却仍是端了一副姣好的笑颜。免了常在行礼,宸妃颇有几分嗔怪有意:“妹妹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刚出了那样的事,妹妹总要懂得避嫌。更何况,你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子了。”

顺常在面露赧色,低低答了声“是”。

宸妃目光停在她圆润的小腹上,无声漫过一丝欣喜的意味,却又有些迟疑般道:“本宫怎么觉得这一两个月,妹妹你的肚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呢。”

“娘娘许是多虑了。”那女子微微一笑,看向小腹时恍然有慈母般的目光。

“或许吧。你答应本宫诞下这一胎后交予本宫抚养,然而那日在晋元殿,皇上尚没有答应。”她停了停,伸手示意她坐下,“本宫到底是忧心忡忡。”

顺常在听罢只是温顺地低下头陪笑道:“娘娘何苦为此事烦扰,宫中若说适合抚育嫔妾孩儿的,也便只有娘娘了。贤妃身子不济,妃嫔之中又有谁能尊贵过您去。”

宸妃略她一眼,脸上缓缓有了笑意:“那你今日来本宫这里可为何事。”

“其实也不很重要。”女子捻着领口外一圈镶玉珠的菱花文锦带,声音愈发轻唤如哄孩童入睡。皎洁的月光投在她脸庞上,恍然间有种安逸的美

好。“吕才人一事皇上虽对外做出了交代,但尚存有疑心,此事便仍不算完。嫔妾是想,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娘娘可不可以替嫔妾承担罪责呢。”

宸妃脸色陡然一暗,斜视女子冷冷道:“妹妹莫不是玩笑?吕才人那日,是被你顺常在压着肩,死命撞在廊柱上的,本宫不过是在一旁冷眼旁观而已。”

“娘娘是不曾脏了手,只是嫔妾到底是有孕之身,说出去恐怕也无人相信吧。”她微微抬头,笑靥一如处进宫女子的天真,“嫔妾是为娘娘着想,还是尽早向皇上坦露实情为妙。”

“放肆!”几乎是拍案而起,这一声响只震得宸妃头上压发的玫瑰红洒金流苏步摇摇曳不止,那一圈圈泛华光的鎏金仿佛是要刺瞎人眼一般,她的声音亦透着狠毒之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本宫。你腹中的孩子,本宫让他活他便能活,要他死他便立时得死!”

“如此,倒不劳娘娘费心了。”顺常在端坐如常,只捧起玉盏微微呷了口上好的茶水,并不抬眼道,“嫔妾其实倒有一事忘记说了,太医诊断过,嫔妾这一胎大概是生不下来了。”

宸妃身形遽然一定,比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她此刻更多的是惊恐与不安。顺常在已然起身,见她如此,只是轻笑着走近她。“不过娘娘又有什么可懊恼的呢,除

去吕氏到底也是解决了娘娘的心腹大患呢。”

宸妃眼中的女子仿若面目狰狞的厉鬼,她只觉刹那间,整个大殿都被她拉入了修罗地狱一般。那个只知唯唯诺诺的罪臣之女何时有了如此阴毒的心思,自己被利用到底,却竟然全然不知。邢嫣后背抵着冰凉的玉座,她看到面前女子裙裾下汩汩渗出的殷红的鲜血,大脑一时如炸开了一般,厉声尖叫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