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倦意缓缓袭来。玉衍紧紧偎着身边之人,只觉得身子都变轻了不少。一觉醒来,东方已露日白,身边人不知何时离去的,玉衍只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遂唤来苏鄂为她梳洗。

那女子甫一进屋便道:“皇上说娘娘身子刚好,今日便不必去晨省了,好好休养便是。”

玉衍披衣起身,披散着三千青丝端坐妆镜前:“皇上心疼我,我却不能坏了规矩。今日是月初,连贤妃也要来听皇后教诲,我怎可不去。”

“娘娘总是这般小心。”苏鄂手脚利索地为她梳了发髻,轻叹一口气道,“这十几日众人的嘴脸也都暴露无遗了,娘娘如今去露上一面也好。”

于是着了一件英红蹙银繁绣宫装,妃色印暗玉云纹,领口裙摆皆以蓝田脂玉装饰,显得轻巧而不失端庄。又罩了层雾色水纹面的鹤氅,水色般的光波缓缓浮动,愈发衬得她雍容华贵。玉衍踏进朝凤宫正殿时,众人皆屏息凝神注目于她,她美眸微扫四周,立时便有心虚的妃嫔讪讪地低下头去。玉衍只作不觉,落落大方地行礼道:“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一如既往地面上和煦,笑着让她起身。玉衍这才向着贤妃福了下去:“贤妃娘娘别来无恙。”

贤妃听得这一声称呼,才恍然转过头去看她。一时间眼中悲愤交加,竟有说不出的复杂情感在其中。玉衍细细打量她,因是月初才穿的略有些妍丽——一袭玫瑰紫的镶玉珠淡丝花长裙,疏得垂云髻,高贵中也透出一丝优雅。她长长的猫眼石银珠耳坠流苏打在肩上,随着这一转头立时生出光华万千。然而贤妃的神情却仍是恹恹地,似乎还带了几分消沉颓靡的意味。玉衍正暗自忖度这是何故,她已一阵轻咳,道:“湘淑仪请起吧。”

她对玉衍已是这般冷淡,以至于即便人前也要以位分相称。然而玉衍本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便只是依着她下手落座,关切道:“天寒地冻,娘娘可要小心身体。”

“正是呢,郡主出家也是无可奈何,贤妃娘娘切莫过于悲伤。”

闻听昭修容此言,那女子一时眼中寒光大盛,却终是悄无声息地敛了下去。玉衍乍一听心中亦是一惊,然而想来依照郡主的脾气,大抵出家这事已成定局。而昭修容特意在众人面前提及此事让她出丑,怕是对贤妃那日所言仍耿耿于怀。

“本宫几乎是看着郡主长大,心中伤感不比妹妹的少。”皇后边说着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无奈道,“只是再难过也好,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切不可伤了身子。”

皇后暗自伤神,众人也不免一番规劝,如此下来反倒没人顾及玉衍复宠一事。待到日头高照,皇后道一句散了吧,晨省便也到此为止。

玉衍因被皇后留下商讨年末事宜,出宫之时已近晌午。然而她抬头望去,却见遥遥长阶之下,贤妃正着一身玉色长袍,静静立于雪中。因相隔太远,故而看不清她究竟是何神态,然而那种冷冽之意却是轻易能够感知到的。

苏鄂暗自握了握女子手示意她小心,玉衍却只是保持着合宜的笑容,无事般地上前行了一礼。

便是在那一瞬,贤妃忽然上前紧紧扣住了女子手腕,她看似柔弱,力气却大得惊人,玉衍抬头正撞见她一双写满狠意的双眼。贤妃阴冷的声音便如同生生从牙缝中逼出来一般:“本宫的妹妹落发成尼,你现下可满意了。”

那双手冰凉而僵硬,玉衍亦逼视于她,眼中却无丝毫不忍之意:“娘娘久等臣妾便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郡主出家与臣妾何干。”

“若非那日你在殿上对她苦苦相逼,她怎会如此!”

“郡主难道只因臣妾一句话?”玉衍怒极反笑,猛然伸手反握住她,“若非有人为谋算一己之力而将他人感情玩弄于鼓掌之间,郡主怎会落得如此?你欲攀附权贵不成,便设计让羽晟与皇上兄弟二人反目成仇,羽晟不过及笄少年,他又何错之有!”

贤妃微微一怔,旋即发狠地笑道:“你果然心向罪人,只可惜皇上没能识清你的真面目。”

玉衍只是甩手推开她,那女子本就因病弱不禁风,如此一来险些一个趔趄跌在地上。然而因屏退了下人,并无人前去扶她。玉衍冷眼看着眼前之人,居高临下道:“娘娘又何尝不是辛苦伪装多年,只可惜臣妾得宠却从不主动害人,不比娘娘连亲妹妹都可拿来利用。”

“你懂什么!本宫家族兴衰全系于本宫一人身上,父亲那时被奸人所害,本宫也是被逼无奈,全都是宋衣锦她不中用,小小年纪竟动了真感情。”她伏在雪地之上,胸前一起一伏大口喘息着,声音逐渐由歇斯底里转为悲鸣,“本宫甚至想,宠爱什么的全都不重要了,只要给我一个孩子就好,谁想这样一点可怜的希冀都被吕氏那贱人毁了。”她抬起头,眼中逐渐有狠戾覆上,面色却如将死之人一般绝望,“你以为凭回纥氏有勇无谋,当真杀得了吕筱荷?本宫不过随意一提,她便去做了。”

除去吕氏,贬黜宸妃的一石二鸟之计原出自贤妃之手——所以宸妃被打入冷宫之前才会这样不甘,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贤良淑德的贤妃算计了吧。即便如此,听她说罢,玉衍亦是微微动容——这宫里,不是害人便是被人害,贤妃如此亦有无奈在其中。然而玉衍面上只道:“吕氏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只是娘娘为何连对你并无伤害之心的人也要一并算计呢。”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贤妃忽而一笑,兀自道,“本宫原本不想害你,甚至是对你有几分真心的。只是后来你发现了本宫秘密,便与本宫愈发疏远了。看着你一日日得宠,本宫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在那人之后,从没有谁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便位至淑仪,也从没有哪个人能让皇上如此着迷。”

“所以,你怕我终会越过你,便欲置我于死地?”

“不,我从没想过害死你。皇上待你如此,气急了也不过是贬去你的身份,届时本宫依旧是掌管六宫的一品夫人。”贤妃忽然颓败下来,原本已是死气横生的脸上忽然露出几分笑意,“自作孽不可活。现如今锦儿一去,本宫什么都没了。”

玉衍并非无动于衷。她也曾想起从前岁月安稳,贤妃坐在紫藤之上亲手为她沏一杯清茶的光景。彼时尚还年幼的郡主倚在窗前,吵闹着要长姐抱一抱。她想,就算贤妃心思再深沉如海,在那个宁谧的午后,她也不过是一位看着自家姊妹顽劣,无奈而温柔的长姐吧。

“如果我说,我从无意在皇上面前告发你,也无意逾越过你,甚至能给你一个孩子呢。”

贤妃本是面如死灰地听着,然在玉衍提到孩子二字时她的瞳孔竟有一瞬迸发出了光芒,怔怔道:“此言当真?”见玉衍只是望着自己,她不禁有些动摇地问道:“你还肯信我?”

“自然要信,因为娘娘是聪明人,无论是你我从前姐妹情分尚存也好,为了彼此利益也罢,如今皇后独大,娘娘会知道只有你我联手,才有生路。”她向贤妃伸出手来,语气中竟多了些真挚之意,“况且你终归也不曾害到过我,倒是她人与玉衍却有不共戴天之仇。”

贤妃就着玉衍的手顺势而起,一手轻轻拂落身上积雪。她面色微有缓和,对望玉衍道:“本宫从一开始便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你若还肯信本宫,本宫也自不会让你失望。”

“那么姐姐便先好生休养着,”玉衍恬然一笑,逆光中的侧脸美得不可方物,“六宫诸事繁忙,还要等姐姐一一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