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灏似看出她眉间忧色,拍了拍她手背道:“你不必与朕同去殿上,只在帘后听着便好,事后也好就他的态度为朕揣测一二。”

他既想的如此周全,玉衍也不好再做推辞,便点了头道:“只是大年初一臣妾便不去晨省,未免……”

话音未落,便听外面高宣了一声“方太医到——!”裕灏笑着揽过女子腰肢,在她耳畔落下了一个酥酥麻麻的轻吻:“爱妃身体不适,朕特准卧床休息。”

然而即便如此,玉衍因病免去晨省的事刚传到朝凤宫,仍是有人奈不住性子了。庆顺仪抱着手炉,头也不抬道:“淑仪娘娘的身子就是比咱们金贵,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便不适了。”

前来禀告的苏鄂还未退下,听得这话不禁有几分薄怒之意,刚要开口,却见皇后容色平和,颔首笑道:“皇上今儿个一早便去了景安宫,想必是忧心万分。现在淑仪有皇上陪着,诸位妹妹也不必挂念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隐晦,天子肯在大年初一抛下中宫而跑去妃嫔寝宫,亦可见这个淑仪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旁人再嫉妒也罢,有几个胆子敢挑皇上的不是。苏鄂福了一礼表示告退,便听全答应似是感慨道:“淑仪娘娘有了孩子便愈加得圣心,我等何时才有这个运气。”

闻听此语,赵常在自是欣喜之意不胜言表,皇后亦点头称道:“正是,你们若能诞下一男半女,在宫中也算有了依靠了。”她今日着了一件墨青纹金蝶的银珠穿线小袄,家常的装束显得她更加平易近人。皇后说罢,微微转头向赵常在道:“妹妹的胎已有数月,可还安稳。”

那女子岂知香粉暗含玄机一事,当下只是受宠若惊般道:“托娘娘洪福,嫔妾一切都好。”

“哦?”皇后的语气微有迟疑,然而若非熟知此事之人,几乎在她笑容和煦的脸上寻不出一丝端倪。秦氏细细打量了一眼赵常在,终是满面含笑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朝凤宫内还算和气,而这一厢,御书房内的空气却如凝结住了一般。

玉衍置椅坐于珠帘之后,层层藏书将她遮掩的天衣无缝。她只能透过缝隙不甚清楚地窥视殿上之人。庄贤王依稀是着了件玄色蟒袍,勾勒着海纹般的金线。他年事已高,发髻略有些斑白,气势却依然不减。玉衍见他臂间裹了条白绫带子,心中正疑,已有宦官传了圣驾已到。

庄贤王虽有起身行礼之意,动作却极为缓慢,裕灏虽为天子,毕竟要称他一声舅舅,当下只虚扶了一把免去了他的礼。如此一来,便也注意到了庄贤王的右臂,不禁诧异道:“舅舅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着装。”

“皇上赎罪。”庄贤王说着便要跪地请罪,“昨夜老臣府上失火,侧福晋连同两位妾侍均未能幸免。臣不敢今日穿白污了皇上圣眼,只是她们毕竟服侍臣多年……”他边说着,竟一把老泪纵横。

然而玉衍知道,裕灏虽有意拖住他进宫,却着实没有必要害他妻儿性命。更何况昨夜也只是听说是他书房及后院一片低矮的小屋起火,又怎会殃及他的妻室。想到此节她不禁眼神一凛,莫非是这老狐狸反过来利用了皇帝一把……

果见裕灏惊道:“舅舅节哀顺变,朕许久不曾与你见面,今日闻听此时心中亦甚为难过。”

“皇上体恤。”庄贤王双手在胸前紧抱成拳,微微眯起眼来,“只是今日臣来,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臣在京中已有半年,全家老小受到皇上悉心照拂,实乃感激不尽。然而臣年纪已大,近日来总是梦到年轻时在封地的光景,臣自幼离京,想必是思乡情切,因此特请皇上恩准臣回到封地。”

太后虽已大去,但先帝留下的三十万精兵兵符她却未曾交出来。那东西究竟去了哪里不问也知,这也是为何庄贤王虽然大势已去,但裕灏仍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现下国力刚刚有所复原,尚有蛮夷之族虎视眈眈,要与三十万铁骑军交手着实牺牲过大,故而裕灏只得先行安抚,暗中瓦解他的势力。

男子听罢,果然略有沉吟道:“舅舅在京中过得不好?”

“京中应有尽有,只是人老了,自然有归乡之意了。”庄贤王态度虽恭谦,实则却是步步不让,“自从太后走后,臣便时常感慨不已,这次府里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臣实在是悲痛欲绝,还望圣上体谅。”

他手段之毒辣,为达目的甚至手刃妻室,玉衍几乎能感知到他由骨子里透出来的阴狠,纵虎归山,必留后患。

“朕会着人办好丧事的。”裕灏亦有不快之意,“只是舅舅知道,如今京中不安,朕极需要你这棵强风撼不倒的大树。若有一日天下太平,朕自会派遣人送舅舅回乡养老,再不为朝政所累。”

天子这番话意思不甚明确——若还想手握兵权,便要留在京师,否则尽可卸甲走人。

这是一场绝不能有半点软弱的对决,庄贤王似是不曾料到从前长于妇人之手的翩翩少年现如今竟会有此等气势,不由地冷冷一笑,忽而语意狰狞:“皇上似乎变了不少。”

裕灏只是稳坐龙椅之上,不咸不淡地看着他:“朕记得幼时舅舅就曾和朕说过,人要学会狠,多年来朕始终不忘舅舅教导。”

“太后当真生了一个好儿子,”庄贤王的笑渐渐僵在了脸上,“只是皇上手段高明,臣也还不曾老糊涂了。”

二人之间一时皆沉默下来,彼此只是眼神交锋。玉衍隐在帘子后看不真切,心中却是暗暗焦急。他们若在此时撕破了脸,裕灏再想由正面进攻便太难了。然而这样想着,殿上却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声,庄贤王抚着长须,裕灏亦笑声朗朗,仿佛上一秒的针锋相对不过是玉衍的错觉,殿内气氛骤然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