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衍当下只觉的有些滑稽,宫中虽然疯传鬼魂作祟,但实际上并没有人亲眼见过。只是有爱煽风点火的人随意一传,这些千金娇养的小主娘娘们便如临大敌。她们不怕后宫人心险恶,反而担心有的没的,也难怪裕灏这一阵不愿来后宫,若是看见她们成日愁眉苦脸,倒不如在御书房图个心静。

“二位妹妹怎么来了。”玉衍甫一开口,悸贵人便慌忙抬起脸,道:“嫔妾可算见着娘娘了。”

玉衍只端然坐了,小口抿着茶水,良久才抬起头来看她:“难得你也这般慌张,可出了什么大事。”

“现下宫中到处都在传,也就是娘娘有圣上时常陪伴左右,才会如此镇定。”悸贵人白了脸色,也觉自己有些失仪,这才强忍着坐定了身子,“嫔妾可是吓得六神无主。”

“皇后不是说了么,法师初五便会来,你们若是信鬼神之说,到时候求个平安符也好。”

悸贵人闻言却颇有些惊愕道:“怎么,娘娘竟不信?是了,娘娘不在庆仁宫,自然不知。嫔妾有一次去偷偷看过赵贵人,她几乎快失禁了……从前那样光鲜艳丽的一个人,得看见了什么东西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娘娘若不信,蒲答应也知此事。”

被点到名字时,那女子条件反射似的惊了一惊,才道:“是,那次嫔妾也在,赵贵人的样子实在可怕。她伏在**,呼吸极其困难似的,却瞪着一双大眼怔怔地看着我们身后。不瞒娘娘说,嫔妾觑着她那样子,大概是快不行了。”

悸贵人一听此话,便如惊弓之鸟般猛然站了起来,手捂心口道:“她快不行了,那她死后会不会也化作厉鬼缠上我!”

“她若真死了,你最该担忧的是皇上会不会降罪于你。”玉衍见她吓得不成体统,一时只冷冷道,“苏鄂,给贵人上一壶滚烫的浓茶来,压压她的心惊,她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悸贵人见玉衍脸色不好,便讪讪地坐了下来,强压着突突的心跳道:“虽然嫔妾代掌庆仁宫,但赵贵人生病也与嫔妾毫无瓜葛,皇上总不能无故处罚嫔妾吧。”

“毫无瓜葛?你当真是一清二白么。”玉衍略正一正衣裳,重纱金菡蓞掐红花广袖卷起几带凉风,“那赵贵人被禁后,暗地里吃了你多少私刑。本宫当初便和你说过,你怎么做本宫不管,但是别叫她死了,你以为皇上也什么都不知道么。”

那女子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却还心有不甘道:“若说赵贵人神志不清是与嫔妾有关,那前几日云屏夫人也来过,兴许她说了什么……”

被玉衍眼风一扫,悸贵人忙住了口——背后议论高等级的妃嫔,说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玉衍剥了一颗盘中的栗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二人。她们是没有理由说谎的,那数九寒冬,又在这是非的风口上,云屏夫人去见她做什么。这样想着,心中也不觉有了思量,于是不急不缓道:“你回去只需派人照看好了赵贵人,其他事本宫自会想办法。只有一点,别叫她这么轻易就死了。”

她二人连忙应下,这才畏畏缩缩地告了辞。

苏鄂送她二人出宫回来,见玉衍已坐在铜镜前细盘发髻,便道:“娘娘这是要出去?”

玉衍梳了平常的芙蓉髻,此时正斜簪一支红珠凤钗,闻言便道:“你亲自去熙宁宫告诉云屏夫人,晚膳后我去陪她说说话。”

苏鄂一怔,却没有立时行动的意思:“娘娘难道真要为了一个贵人而去询问云屏夫人。”

“我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丽嫔与赵贵人的症状来看,几乎可以认定是同一人所为。”玉衍回身看她,边说边捋顺了思绪,“若说最初是嫉妒丽嫔之人所为,那么赵贵人潦倒至此已有半年,根本复宠无望,谁还会再动杀心。”

苏鄂也似明白过来,点点头道:“她二人只有一个共同点,便是禁足期间比较容易下手,定是有人要借此生出事端。”

“所以若不问清云屏夫人,便无法得知事情始末。”玉衍微有沉吟,最后缓缓别上一块压法的白玉蝴蝶,“赵贵人已经不好了,但是在这最后的最后,也许还能帮上我一些。”

晚些时候到达熙宁宫时,是怡霜前来相迎道:“娘娘到了,夫人备下了茶水点心,正在里面候着呢。”

进了门,见云屏夫人正坐在美人榻上,抱着芙蕖公主有说有笑。其实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哪里懂得她在说什么,只不过看着这样白皙可爱的孩子,云屏夫人的心情也似爽朗了不少。她着一身汐红色纱段宫装,领口绣着长枝花卉,正是一枝斜垂到袖口的茜色吊兰。她挽了寻常的高髻,虽然随意,却也别致不俗,零星几朵暗纹珠花衬得光下的她仿佛年轻了几许。芙蓉在她怀里很是安静乖巧,看着云屏夫人笑得格外开心。

也许她一开始只是想借助这个孩子夺回宠爱,然而如今在她眼中闪现出的尽是母性的光辉。玉衍有孩子,看得出她的欣喜,如此想着便觉得她是不会唐突去害赵贵人的。

“姐姐好兴致。”说着话已行了礼,云屏夫人见到她也是亲热地叫她起来,将公主递给了乳母,招呼道,“你来了,快坐。”

玉衍也不拘礼,敛裙坐下了才听那女子道:“平日也少见你来,今日怎倒得了空闲。”

“宫中遍传闹鬼,连皇后也免了晨昏定省,妹妹在宫里实在无聊得很。”玉衍微微一笑便如牡丹生姿,“瞧着姐姐却是不怕。”

“本宫活了这样大的年纪,哪里还会信这个。再者,后宫人心也远比恶鬼可怕。”云屏夫人说着笑,眼睛却一直盯着乳母抱着芙蕖出了门。玉衍随之望去,见小公主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不禁莞尔一笑,“当真是母女情深。”

云屏夫人却有些羞赧地垂下了头:“当初若不是妹妹……”

“臣妾是断定姐姐必会对她好,才顺水推舟的。”玉衍抱紧了紫金飞雀手炉,凝神于面前之人,“一到冬日,姐姐宫中下人都穿得比旁人暖和,对下人亦是如此,更何况是姐姐自己的孩子。”

“你说的正是,有了芙蕖,我真是什么都不再奢求了。”云屏夫人挽一挽耳边有些松散的发髻,对窗叹道,“有时我一醒,便会担心这是不是一场梦。你可知道,我听说庆仁宫赵贵人不好时,其实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

玉衍颔首应道:“臣妾明白。”

“不瞒妹妹,本宫之前曾去见过她。”

未曾预料云屏夫人竟会自己提及此事,玉衍怔了一怔,原本准备好的话也无需说出口来,只得佯作诧异道:“这个节骨眼上,姐姐怎么也不避一避嫌。”

“我去时已是年前了,那会当真是被气昏了头,忍无可忍。”云屏夫人说着便长叹一口气,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喉,方才继续道,“那时因年底皇上对她仍不闻不问,她便有怨怼之意,成日叫嚷芙蕖的名字。我当真是怕,怕这孩子有朝一日会问起我她的生母是谁。”

这样的事玉衍也有所耳闻,只是随后出了丽嫔的事,她也无暇去关注。现下听云屏夫人讲来便不觉浅笑:“姐姐过虑了,公主的生母只有一人,这是阖宫皆知的。皇上也已下了令,不会有奴才不顾性命去传这闲话的。”

云屏夫人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我当时是乱了神,现在想想真是不该。”

玉衍越听越觉得蹊跷,却也只得按下心中疑问,平静道:“那姐姐可与她说明了。”

“本宫冒险去了庆仁宫,不想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那女子微微一顿,近前道,“不瞒你说,我去时,她便已有些神志不清了。”

玉衍闻言不觉一怔,宫里传出消息时正是大年初一,因为裕灏觉得晦气才叫皇后派了太医前去给她诊治。但若照云屏夫人的说法,几乎是丽嫔前脚刚病愈,她跟着便患了病。然而玉衍知道,云屏夫人无论有没有下手,她都无需对自己说谎。且赵贵人一事是由她亲自提出,若真心中有鬼,谁会自投罗网。

却听那女子继续道:“我当时只觉得她也真是可怜,夫君的宠爱不过是昙花一现,她自己还丢了孩子。如今被禁足阁内,受尽凌辱不说,还要被怪病缠身。我若是她,当真不如一死百了。”

“可她不会死。”玉衍随手抚着手炉上团刺五金的如意纹,凝眸须臾,“她还有家族荣耀,她所求的东西太多,因此她不敢死,也不能死。”

错愕的一瞬间,云屏夫人还道自己看花了眼。玉衍脸上一闪而过的分明是深深的厌恶与杀意。她无法相信,仅仅几年的时间,一个心思纯真之人便会变成如此令人生畏的模样。无尽的陷害与污蔑中,玉衍丢弃的是向善之心,然而却赢得了全局。也许也唯有这种人,才能在后宫生存得长久。

“本宫没有妹妹的狠心,所以也难成大事。那时我只是觉得她的境遇实在悲惨,同她说话她仿佛也什么都听不进去。”云屏夫人轻轻敲着茶盏的边缘,几度叹气,“因此趁着无人之时,我便出来了。”

“看来赵贵人此次患病,并非天灾,而是**。”玉衍听罢心中已是了然,遂静静笑道,“我会好好与她说明,姐姐所担心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