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吱吱呀呀地笑着,惹得坐在榻上的玉衍也不禁抬头去看。春日的阳光下,那女子微笑的侧脸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温和的莹光,她看见小孩子时眼中满是惊喜与雀跃,这样的女子似水温柔,是不带半点戾气的。

玉衍忽然有些失笑,她也许本不愿来,只是碍于宫中规矩才不得不来请安。她们姐妹之间,何时也要变得这般虚伪了。世事当真可笑弄人,她赢得了地位与尊贵,却在同时失去了很多。

这样想着,却作无事般对乳母道:“本宫与宁淑媛有话要说,你先带皇子下去。”

永泰一走,那女子立即便有些无措。她尚不待玉衍开口,便信步庭中,端端正正施了一礼,道:“臣妾见过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玉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之人——她深深垂下头,露出白皙而修长的脖颈。发髻乌黑如云,愈发衬得她肤若羊脂白玉。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半截光洁明亮的额头,那姿势似是极为虔诚。玉衍长叹一口气,黯然道:“妹妹终于也要和我生疏了。”

宁淑媛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却未吐出半个字。玉衍目光悠然地落在远处青空白云之上,淡淡道:“今日天气很好,妹妹就陪我坐在院子里说说话吧。”

那女子起身,挨着苏鄂搬来的软座慢慢坐了下去,有些不安道:“姐姐看起来很是疲惫。”

“我是有些困乏了,每日都要提防着想要害我的人,如今便是连身边之人也不能同心同德。”她的目光落在宁淑媛身上,那女子怔了怔,却没勇气抬起头来:“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想害姐姐的,若姐姐能高抬贵手放过她们,也许她们是会感激你的。”

“所以那日在殿上,你才会为秦氏开口求请?”

宁淑媛身子骤然一震,声音不觉放低了些:“是,妹妹可怜她的遭遇。”

“可你知不知,你的同情,你的可怜,险些断送了你我姐妹情分。”玉衍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一斛千金的青螺黛画就的柳眉倏然多了些戾气,“妹妹可怜她,然而谁来可怜我。”

一阵春风扫过,那女子花锦芙蓉海棠的衣裾被高高扬起,她横逸在高髻间的宝珠被光映得晶亮无比。宁淑媛许久才抬起头来,轻声道:“我知道,是我让姐姐伤心了。然而姐姐,你也已夺去不少人的性命,是不是该收手了。”

玉衍似是被这句话点中要害一般,一时竟从后脊凉到发髻:“你竟然这样看我么。放手,你以为我不想?”

“从前姐姐地位低下,受人欺凌时我也恨那些人。姐姐于我与语莹的恩,我从未忘怀。然而如今,您已是景妃,是手掌生杀大权的人,您为何还要苦苦相逼,夺走属于他人之物呢。”

“属于他人之物。”玉衍忽而冷冷一笑,有流云遮住了头上日光,景安宫霎时被笼在一片阴霾之中,“你是说承影么。”

宁淑媛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她抖动的双肩似是再难以支撑住她孱弱的躯体一般,许久那女子才挣扎着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玉衍的目光无比沉重:“我便知道,若是姐姐的话终有一日会察觉出来的——我对承影有情。”

“你若当真知道我会察觉出来,一开始便不该欺瞒于我。”

“我没有。”宁淑媛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几许不安之色,她的争辩亦听起来如此无力,“我只是没有勇气将这份感情宣之于口。”

“没有勇气?可是妹妹借口急症,欺上瞒下之事的勇气可是大着呢。”玉衍手中一支海水玉镶祖母绿宝石的明凰钗发出清脆一声响,她已是冷冷看向宁淑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此事一旦暴露,永曦便会有性命之虞。她人日日夜夜盯着我们出事,你难道不知么。”

“所以姐姐便假借有刺客之名而求皇上收回了承影么,即便你知道我的一往情深也全然不顾么!”

“荒唐。”玉衍已是气极,“本宫不会在这种事上耍手段。”

她本来是想推心置腹说很多的,然而看到宁淑媛这般不争气就难以抑制心中怒火。这番对话让她突然有些悲怆,其实宁淑媛真正在乎什么,真正想做什么,这些本都不重要。玉衍在意的不过是两人间的信任与扶持。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使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良久,面前的女子才扬起头来,一字一顿说的极为决绝:“我也许是要与姐姐走上不同的路了,从此以后大概也不需要姐姐的保护了。语馨只望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不会牵连到姐姐分毫。”她说罢起身郑重行了一礼,语气中有少许的失落之意,“请恕臣妾就此告辞。”

玉衍有些无力地坐回到了椅子上,望着宁淑媛离去的身影,缓缓闭上了双眼。苏鄂自檐下步履轻盈地走出,为她披上一条薄毯,却不出声打扰。

玉衍长久地坐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仿佛是睡熟了过去。就在苏鄂欲要离开之时,忽然听她道:“宁淑媛,本也是个烈性子的女子。隐于如水外表下的,是一颗不肯屈服的心。”

“宁小主总有一日会明白娘娘苦心的。”

玉衍听罢却是微微笑了,她深邃如夜的眸子里窥探不出一丝喜怒哀乐:“我只怕那时已是太晚。”

至此,她二人之间虽不至于短兵相接,但毕竟是疏远了。

自皇后被禁,众妃嫔每隔三日便要到熙宁宫去请安。表面上虽然仍是以云屏夫人为尊,然而处理大小适宜的真正权力却始终在玉衍手中。意外的是,昭妃对此并没有表示出太大异议,事实上自她小产之后侍寝的次数逐渐增多,虽不能宠霸后宫,却也足以与玉衍平分秋色。而蛰伏于数日安宁之后的,是庆顺仪的骤然失势。

月余之后的某一天,她在宫墙周围突然发现了马蹄花粉,自此身上便起红疹,甚至到了不能见人的地步,就连派去的太医也被她拒之门外。庆顺仪一向视自己容貌为生命,若这副丑态传到裕灏耳朵里,她恐怕今后更无法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