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贵嫔闻言,瞬间便似失去了全部力气。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悲悯地看着面前男子,仿佛是想看透他冰冷无情的灵魂。她十六岁进宫,至今三十二岁岁,最辉煌的十六载皆葬送在了这灰瓦红墙的牢笼之内,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心惊胆战。然而到头来,她费尽心机取悦之人竟如此薄情无义,一个暧昧的指正,他便毫无顾虑地断送了自己后半生的安慰。

德贵嫔倏地转过头,玉衍正浸在淡淡金色的秋阳暖光之中,神色亦是黯淡的。她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这样泰然处之,这般优雅淡然。德贵嫔恍然间明白了,原来这宫里,谁都是他人。

她自嘲地一笑,笑中似夹杂少许悲鸣。那女子重重地磕头谢恩,正要起身之时,却听得景贵妃慵懒的声音洒在安静的殿堂里:“德贵嫔或许有错,然而罄答应,你也未必就是省油的灯。皇上身边不能有可疑之人,你也不要留在未明宫了。”

未明宫容不下,言外之意便只有冷宫或浣衣局了。裕灏闻言,却似乎并不在意那女子会被如何处置,只一味安抚佳贵人好生调养。殿外此时阳光明艳,可惜头窗而入的光束却斑驳细碎,仿若照不散殿内的阴霾一般。絮絮半日,众人都有些倦了,只是无人敢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静。

玉衍手握着细白青瓷的茶盏徐徐转动,丹青的纹路如花藤一路在她手中攀缘疾长,她唇边笑意淡淡,似乎是在静候最先开口之人。

“臣妾告退。”瑾皇妃兀自起身,亦不等皇帝开口便径自离开。她所着宫服之上本绣的是藤萝常春的吉祥图样,只是繁密的络银纹线穿着紫玛瑙勾勒出的叶上脉络太过细致,阳光倾在那花叶上,一芒一芒的光刺得人无法仰视。玉衍到了此时,方才注意到她原是孑然一人前来。是了,那样清高孤傲的女子,除去信任之人,怎肯她人轻易接近自己。失了子卿,她也不过是如此单薄一人。

玉衍在回宫路上,正见几个嬷嬷追着如姩公主迎面跑来。那少女跑在最前,全然不顾宫人呼喊,她看到玉衍便莽撞地冲上前来,哭喊道:“景母妃,她们说我母亲被关了起来,如姩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是真的?”

她本有些苍白的小脸因疾跑而憋得彤红,虽与紫阳年纪相仿,但少女的个头仿佛更高挑一些。玉衍见她粉白衣裙上被溅了不少污迹,遂俯身下去用绢子为她轻轻擦拭。“你母妃只是病了,皇上说要暂时在宫里养一养。待她好了,景母妃带你去看她可好。”

如姩仍是将信将疑,操着稚嫩的声音问道:“真的么,如姩不会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吧。”

“怎么会。你只要乖乖听话,你母妃的病也能好得快一些。”玉衍柔声劝罢,缓缓立直腰身,一双凤眸有意无意地扫视过公主身边服侍的下人,“谁若再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本宫就命人拔了她的舌头,听懂了。”

她的声音寒凉低沉,那几个嬷嬷吓得一个机灵,连连呼道“奴婢不敢”。如姩虽怏怏作罢,但仿佛仍不能完全安心一般,走时亦是频频回头相顾玉衍。苏鄂见她小小年纪却如此忧心,不禁叹息:“早知如此,德贵嫔又何苦设计把自己都赔了进去。”

玉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鎏金珐琅烫瓷指甲上的红珠子,静静笑道:“她怎会有那个胆子得罪瑾皇妃,倒不如说是瑾皇妃欲要削弱本宫势力,而设计了这出戏罢了。”

“只是娘娘也未遂了她的愿,借此机会倒也断了子卿这条线。”苏鄂郁然看向女子,“虽然牵强,皇上也没说什么,到底是没有情分。”

玉衍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幽幽寒光:“皇上怎会不肯,他本就是想让子卿离开瑾皇妃才让她侍寝,现下本宫也不过是帮他做得更彻底了些。”她走的不快,目光亦是定然地望向远方连绵起伏的殿群,仿佛有无限感慨蕴在眼神之中,“瑾皇妃身上没有功夫,如今又陷在了后宫内,就算从前再叱咤风云,也终究是无计可施了。”

苏鄂轻叹一口气,眼波里涟漪潋滟,有如深沉如海的夜色。“马上就要入冬了,希望这一年能够安稳度过。”

那一句如同一语成谶,自此以后,前朝便愈发不安稳了。

每到年下,正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之时,最直观可见的便是几个月来,裕灏进出后宫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各宫妃嫔虽都望穿秋水,但自此之中亦有几位幸运之人,敬常在仅仅侍寝一次便喜得贵子,次日即被封为容姬,光耀六宫。

闻此消息,玉衍彻夜跪于祠堂之中,祈求大魏国运能够以此为转机。近来她心下总是莫名发慌,也许是从承影定期的汇报中隐隐察觉出了什么,这样不祥的预感令她心悸不已。

入冬后的一日夜晚,玉衍正在殿内看着紫阳练习写字。庭院里积了厚厚的白雪,月光昏黄的投在青砖地上,映得树影稀薄凌乱。屋子里的暖炉噼啪响着,那窸窣的动静更衬得深宫离离,寂寞孤清。玉衍穿着一身墨绿段地圆领海富双坎肩,配着一身乳白长袍,清淡如一抹月影。她不时对紫阳指点一二,殿内安然静谧。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响,急促而有力。这会时辰已经不早,又下了雪,庭子里的下人们早便回了各自屋子,只有苏鄂守在房中。听得门响,屋内之人皆有些诧异。苏鄂刚取了门栓下来,一身落雪的裕灏便猝不防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只带了董毕一人前来,玄色蟒袍下亦只是一身象牙色的寻常衣袍。

紫阳眼睛一亮,雀跃地冲上前去欢呼道:“父皇!”

裕灏怕将一身冷气渡给她,便只弯腰抚了抚她柔软的额发,目光却径直落在了玉衍身上:“夏儿,父皇和你母妃有几句话说。”

玉衍知他定有要事,才会来的这般唐突。当下只叫苏鄂哄着公主出去,屋里唯余下她与天子二人。与以往不同,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男子眉眼间的戾气,许是由外面带进来的寒气太过冷厉,她不由地握紧了手炉。

皇帝看着她沉默不语,瞳孔里幽暗不见底。彼时殿内只掌了一盏灯,不比平日里高大敞亮,阴暗狭小的空间愈发使人喘不过气来。玉衍刚要开口,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烛火却被风带得扑了一扑,随时都要灭掉一般。便在她伸手护住蜡烛之时,忽然听得男子沉沉道:“关于阿瑾的所有事,承影都告诉朕了。”

那双手骤然停在半空,猫眼碧玉护甲上的莹白流光一漾,刺得玉衍慌忙抬起头来。裕灏神色一如既往,只是凭白有些阴翳覆在眉宇之间。“是朕命他去查的,却不想这样短的时间内他便搜集了如此多的证据。瑾安言,她竟与庄贤王是一丘之貉。”

从皇帝语气中,玉衍窥见承影似乎并未提及到自己,多少宽心了些。她静了静心神,正色道:“皇上切勿动气,当务之急还是防止最恶事态的发生。”

“已经晚了。”皇帝的轻叹幽深而低回,一如帘外寒风,漠然穿透冬雪纷飞的重重夜幕,“朕知道他们勾当之时,想必他们也已料到了。这一个月来,庄贤王将重兵调至帝都,现下已封锁了各大要道,不日便会行动。”

“行动?!”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玉衍后脊的寒毛根根竖起,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声音却透着一丝难以置信,“难道他们想要逼宫不成。”

“庄贤王所掌兵权虽然被朕分去了一些,但他仍可与朕抵抗一时。只要找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造反也并非难事。”裕灏自嘲般一笑,面色蓦然有些凄哀,“更何况阿瑾手上,还留有半枚兵符。”

玉衍的神色冷了又冷,只是强自镇定道:“看来此战是必不可免了,敢问皇上有几分胜算。”

“朕不知道。”一句既出,他却忽然握紧玉衍双手,“所以朕要你带着皇子们出宫,去奉国寺,越快动身越好。”裕灏凝视于她,眼中带了一抹哀恸之意,“如若朕真被奸人所害,至少也要把朕的骨肉保住,只要这条血脉还在,大魏的国脉就不会断。”

墨黑的天际下,男子面色黯然。夜风幽幽,四周阒寂的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苍穹寒星微茫,隐隐有凄然之意,似是也预知到了大魏艰险一般。玉衍缓缓抬起头来,神色清冷如霜。“臣妾不走,臣妾要留在皇上身边,生死与共。”

裕灏刚要开口,她却已伸手挡住,眼中是一片决然:“臣妾会将皇子们安置妥当,但请皇上无论如何收回方才成命。你是天下人的君,却也是玉衍的夫。臣妾虽信邪不压正,但若此次失败,臣妾也绝不苟活。”

她明白,裕灏若真失去了皇位,自己也是逃不掉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赌上生死同他并肩作战。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得惊天动地。

裕灏眼中一凉,缓缓流露出几分感动之色。“朕有你,是朕一生之幸。若此次朕能平安无事,你便是朕无可代替的皇后。”

玉衍眸中只有柔光闪烁,凄寒夜色中,她与男子相偎在一起。此时此刻,她已不知自己这样做,是有几分真心在其中的。或许只是为了这些年来之不易的安稳,或许是为了子女们不必流离失所,各处逃亡。错综复杂的感情紧紧络住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让她无从思考。然而只有一点玉衍是可以肯定的——她与裕灏必定荣辱与共。也正因如此,这一仗是裕灏的,亦是自己的。无论有多么艰难险阻,都万万不可失败。

她越过男子宽厚的臂膀,怔然望向茫茫天际。如水月光在眸中模糊了原有的影迹,她眼中只是一片漆黑之色。玉衍忽然使劲全力拥紧男子,两行清泪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