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有孕,自然成了宫中头等大事。来景安宫贺喜之人一连几日络绎不绝,裕灏因中年得子也是欣喜若狂,毕竟这样的喜事宫中已是多年不曾发生了。他虽频频来看望玉衍,但二人相对之时,总是各怀心思。其实夫妻情分早已荡然无存,可偏偏要如从前一般闲话家常。

对于昭妃一事,裕灏也从未对玉衍表示出歉意。即便她的罪名因这一胎的突然到来而不了了之,但玉衍心知肚明,皇帝对她未必没有防备之心。这觊觎权势的恶名,也许早就被冠在了自己头上。最显而易见的便是裕灏开始有意疏远被众臣推选为太子的永泰。

夜凉如水。

殿外月光澄明,斑驳的银光洒在浅红色的窗棂之上,便细碎成了万般光点透进室内。玉衍只在手边置了盏玲珑油灯,就着那微弱的光,修剪着青瓷美人觚里几枝粉色的瑞香花。苏鄂在一旁递着剪子,微笑打量着花束道:“瑞香本是不起眼的花,让娘娘一番修剪,竟也别有风采。”

玉衍眼中凌波微动,面上笑如明月:“再不起眼的东西若加以利用,也会一枝独秀。花是如此,人亦如此。”

“索性娘娘发现书不见时便立即想到了对策,否则……”苏鄂眼中寒光微凛,与那柔美的月下瑞香毫不相符,“只是仅仅杖毙了那吃里扒外的蹄子,真是便宜她了。”

“皇上对本宫并非没有戒心,即便如此还能贬昭妃为嫔,已属不易。”玉衍微微垂眼,拈了手上金花绢子道,“只是没想到,她也敢在本宫身边安插眼线,倒是本宫小瞧了她的胆量。”玉衍说着,无意识地抚了抚还未显出痕迹的小腹,语气中的森然之意也随之缓和下来,“这次多亏了腹中的孩儿,他还未出生便帮了本宫一次。”

苏鄂见此,亦是眉开眼笑:“娘娘吉人天相,总能化险为夷。更何况娘娘还有二皇子,若皇上真听信昭嫔挑拨,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提到永泰,玉衍却是幽幽叹了口气,无声望着窗外花影依依。早春的夜毕竟还有些凉意,她取过手炉轻轻捂在小腹上,缓缓道:“那孩子有些太在意功名了,有时会让人觉得他与皇上一样,薄凉不可依仗。前一阵子皇上还提到要为他物色妻室,本宫却觉得,那样的性子再沉上几年也好。”

苏鄂知道她是想起旧事有些伤怀了。女子金红华衣下的身子略显单薄,她静静地倚在鹅绒软垫上,仿佛随时都会疲惫的沉睡过去一般。

“其实这也是好事,说明皇上对二皇子上心。眼下太子之争愈演愈烈,群臣也该知道站在哪一边才是。”

然而苏鄂虽然不语,二人却皆心知肚明——永泰越是表现出勃勃野心,皇帝便越是会再三思量。原本朝中就已有“子幼母壮,不宜为储”的说法,如今玉衍贵为皇后,膝下又有一双儿女,正值权势倾天,这种抗议之声便愈发壮大。倒是宁淑媛,一身不问宫中事,永曦本为长子且聪慧过人,这样看来他似乎才是立储的最优人选。又听闻裕灏近几日便要为他另请两位内阁大学士,虽美其名曰伴读教习,实则却是皇帝心有偏移的象征。

玉衍虽不愿永泰卷入夺嫡之战中,但他既然已经认定了这条路,身为人母的她也只得处处为他谋算。而这样无声无息的较量中,她与宁淑媛也渐成水火之势,虽不至剑拔弩张,但到底是各踞一方了。

永泰再次见到皇帝时,已是中元节前后。那一日,玉衍本想去宣华殿向同天子商讨宫中法事,恰好遇上从书房回来的永泰,他道自己近来都未被召见过,便央求玉衍带他同去问安。玉衍拗不过他,只好与其共乘轿子到了宣华殿。

董毕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见永泰同在先是一怔,旋即便躬身上前,堆笑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二皇子。”

玉衍扬了扬下颚,温然笑道:“皇上在里面么。”

“在是在……”董毕觑了眼身旁男子,声音压低了些,“只是大皇子也在。”

永泰闻言,神色在刹那间便冰冷下来,他刚要开口,玉衍却已按住了他臂膀,淡淡斜了他一眼:“那就劳烦公公为我们通报一声。”

并未等多久,董毕便传来皇帝旨意。她二人走进殿阁,果见永曦亦伴在皇帝身侧。他只着了一身青白的袍子,腰间坠下的一颗和田宝玉隐隐显示出他高贵的身份。永曦的眉目更多随了宁淑媛,温润而不显戾气。单单是站在那里,便有翩翩少年的清逸风范。见到玉衍,他亦是恭敬地掬了一礼道:“见过母后。”

永泰心中虽有不快,却也懂得不喜形于色,进殿之时早已换过温厚笑容,落落大方道:“见过父皇,皇兄。”

“朕有些日子不见你了。”裕灏面上是淡薄的笑意,看似无意地扫过一旁女子,“今日与你母后一起过来请安么。”

“永泰心里思念皇上却不敢冒然前来叨扰,便央求臣妾带他过来。”对于男子眼中深意,玉衍佯作不见,只婉声应道。裕灏闻言,神色微有缓和,便就着白瓷茶盏轻呷一口润了润嗓子道,“近来政事繁忙,朕是没怎么顾得上你。江堰河堤一事,你也该有所耳闻吧。”

裕灏所提之事,朝中闹得正是沸沸扬扬。玉衍虽身居后宫不再过多问政,但妃嫔之中不乏家人在朝为官的,闲言碎语之中,也便了解了大概。浙江总督崇何涣原本是个极有手腕之人,他任职期间,曾两次大修河堤,效果超然。只是这一次被人参本私相授受贿赂,修提这一委任人选也被提到了朝上再议。

裕灏点着桌子,若有所思道:“既然你也来了,说说想法。”

玉衍见他们意要议政,便捡了一隅坐下来,慢慢拣着盘中杏干吃了。自云髻上垂落的紫瑛流苏细碎地打在额前,盖住了她一双狭长精明的凤眼。如此重要的事情皇帝却独找永曦前来商谈,也可见意欲永曦佐政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