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我便情不自禁地向柱子前面探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再不能移开目光。永逸已是清逸俊朗,目光炯炯的男子。他像姐姐更多一些,那如白玉雕成的五官竟携了一抹妖异之美。他身着明黄色的缂金九龙跃海长缎袍,袍襟穿碧线引海波纹而成,在光下熠熠生辉。他面前之人正俯身跪在先祖立下的功德牌前,着一身耀金织瑰红的长袍,梳了稳重大气的朝云髻,一头发髻只以和田玉坠饰其间,隐隐笼着一层威严霸气。

太后叩拜礼毕,微微抬首——那高华雍容的面孔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姐姐她日益操劳政事,终是见老了。

我听闻皇帝至今未立后,宫嫔亦是少得可怜。恐怕这次出宫,太后亦是想要物色容貌端庄,贤良淑德的女子充斥后宫吧。只是我本以为,有永逸伴在身边,姐姐她总该比从前过得幸福。然而如今看来,她角色的面容上不过是徒增了几分险峻。

见太后礼毕,候在一旁的苏鄂忙上前将她扶起。这个跟在姐姐身边尽三十年的女子已是面色苍桑,华发渐生。我正兀自叹息时,忽听皇帝道:“母后不是甚少礼佛么,怎么这次倒如此隆重。”

“这里是先祖皇帝待过的地方。”太后眼中隐隐透着一丝寒意,她微微扬头,赤金嵌米珠的护甲轻轻抚过眉心,“然而哀家到底是要来看一看,看看这片水土育出了什么样的人。”

永逸似懂非懂,却也并不再问。我听姐姐话里有话,便更加印证了心中所想。然而这样突兀地提及秦氏,让我不由觉得这反复已是太久远的事了。我进宫时先太后已然病入膏肓,我也只能从秦素月身上窥见秦氏影迹。我本以为姐姐像极了先太后,然而这样一想,于心计谋略上,姐姐她是更胜一筹的。

想见之人已见,我便欲悄无声息地离开。岂料这一冷不防地后退却踩到了扶碧,扶碧吃痛,不由地低呼出声。便在那一刹那,只听冷刀长剑出鞘之声,殿内侍卫旋即大喝“谁在那里!”

姐姐身边之人皆是武艺高强,我知行迹暴露无法避藏,只得硬着头皮从廊柱后走出,跪在地上。永逸顿时一惊,几乎要脱口而出。太后面上亦有转瞬即逝的讶然,却很快恢复了神色。苏鄂见此,便四下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去吧。”

待四周再无旁人,永逸才惊喜道:“母妃,朕竟在这里见到你!”

而我却是一按裙摆,郑重磕了一头,恭敬道:“民女见过皇上,太后。”

永逸犹豫着想要上前扶我,他蹙眉的样子一如从前,只是见太后巍然不动,他重不敢贸然行动。姐姐清冷冷的目光打在我身上,却并没有恶意。她也许只是习惯了不苟言笑,叫人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

良久,她扬一扬下颚,却是苏鄂亲手扶我起来。

“哀家许久不见你了。”

当真是许久了。自她位至贵妃后,我们便总是聚少离多。皇城一别,我以为会是永生。

“姐姐依旧安好,逸儿也是。”我几欲喜极而泣,却不愿太过失态,“姐姐果然是该做太后的,再没有哪个女子担得起这份重任了。”

太后淡然垂眸,不置可否。她手上碧绿如潭的翡翠戒指反着幽幽光泽,映得她眼底一片安然。“是你将逸儿教导的好,不然……”她忽然看我,“妹妹,你可如愿了?”

她说的隐晦,大抵是在皇帝面前有所顾虑。我却是凄哀一笑,眼底不觉多了几分清愁:“我的命格不如姐姐,想来是不能遂愿了。”

饶是姐姐经过大风大浪,闻言亦不禁一声长叹:“故而你才要留在寺中?”

“姐姐会错意了。”我粲然一笑,与她温然相望,“若一直无果,我也许会有此意,但这一次不过是阴差阳错借宿寺院。”

一直在旁默然倾听的永逸忽然开口:“母妃当年离宫也为此事么,何不告知朕。”

“这种事只能凭她自己,即便你是皇帝也无从下手。”太后淡然看我一眼,波澜不惊的眼底有了几许和缓之意,“今日一别便不知何时能够再见,哀家这副身骨能否挨到那一日亦不可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之态,但这番话自她本人口中说出,却全无兴叹之意。

“姐姐定会益寿延年,青春永驻的。”

“如今连逸儿都不说这话了,难得你还愿哄哀家高兴。”她缓缓浮出一丝笑意,眉眼间的犀利便仿佛瞬间隐去,“但至少妹妹呵,你要好好的。”

她言毕,便有起身之意。大门洞开,我再度施施然地跪了下去。望着永逸依依不舍的目光,我心底亦是一片苦涩。若还在从前,若先帝还在,我与姐姐即使再生疏淡漠,总也不至于一语永别。那时有承影守在身边,我便觉得没有闯不过来的难关。还有永曦,他一走数年,我却仍会在午夜梦中见到他幼小的身影——那些都是我永生无法忘记的曾经。

我倏然伏地,失声痛哭。

离开寺院那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街上桃花烂漫,初春的微风尚有些蕴凉,卷着甜美馥郁的花香连绵送来。这里不愧是江南水乡,只是一场春雨拂过,便如被洗净了一般,透着淡淡水墨气息。我仰头深吸一口气,只觉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灵魂也得以复苏了一般。与扶碧一路走走停停,四处观望异乡风采,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

这个时刻因有晚市,街上反而更见繁荣,且上巳之时人们皆是结伴出游,如此一来更是人潮如流。霓虹的华灯下,有年轻男女面带离奇古怪的假面穿梭于街道之间。我因一时疏忽,回过神来时已被人群冲散,只好逆向而行寻找扶碧踪影。

三月的傍晚,正值月色澄明花开潋滟,夜风温柔地拂过我散开的长发,将人们欢笑声送至耳畔。我一心寻觅着扶碧,脚下几欲生风,只觉身着春裳的人们都成了五彩缤纷的光束,从我身旁匆匆流过,映着月下花影幽深。

我倏地停眼于一女子身上。

她头罩面具,却穿着与扶碧相仿的衣服。起初我还道是扶碧贪玩,待走近时才发觉那女子装束并非寻常人家,自也不是扶碧。她身着月牙色垂花映锦的长衫,衬得纤纤腰肢盈手可握。我刚要迈步离开,去倏然发觉无意中高高扬起的手腕上带了一串极为眼熟的念珠——正是我之前丢失的那一串。

情急之下我不及细想便已伸手握住了她,那女子登时一怔,回过头来看我。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已有人伸手推开了我,旋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拦在我面前,将那女子护在身后。那人虽也笼着獠牙面具,但不难看出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想必是身有功夫,单是站在这里边无端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那女子在他身后一把摘了面具,一脸不解地望着我:“敢问晓月可有何处得罪姑娘?”

她自称晓月,蛾眉艳晓月,一笑倾城欢。果然人如其名,亦生得清秀可人。我见她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尚还不谙世事,便觉得方才举动实在唐突,遂满怀歉意道:“我无意惊扰姑娘,只是姑娘手上所戴念珠与我日前在楚州丢失的一模一样。”我见她抬起手腕,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串紫珠,便更加确认它就是那僧人托付于我之物。“我在进到楚州之时曾被一伙歹人窃去了包袱,只因这念珠乃受人所托,万分贵重,故而……”

“果然如此。”那少女长舒一口气,露出释然的神态,“这本是爹爹从商贩手上买下,为护我进京而赠与我的。买时店家也提过它来自楚州。”她虽有些依依不舍,却还是大方地解了下来,正欲递于我之时,一直伫立一旁沉默不语的男子忽然开口:“这件事还是事前告知老爷一声吧。”

我闻得那低沉厚重的嗓音时,竟有一瞬间失神。然而就在我错以为是幻觉之时,名为晓月的少女已嫣然笑道:“这种小事便不必一一请示了,若爹爹问起,承影你便装作不知就好。”

承影。

那一刹那,几乎有滚滚轰雷击中天灵盖,我只觉得呼吸错乱,大脑里一片空白。那少女似还在叙叙说着什么,我却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即像是长久被禁锢在黑暗中的人忽然循到了一束光,十一年来的苦痛遽然幻作巨大的绚丽烟花,在脑海中长久地盛开着。

鬼使神差,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他的面具。

清冷月光下的是一张微染岁月痕迹的刚毅脸庞。他的五官似比从前更加分明,却少了几分彼时的冷峻。承影宽厚的双肩挡住了头顶一片清亮月光,他见我怔怔地直视于他,不由地蹙了蹙眉,对这一旁少女轻柔道:“我们走吧。”

便是这句话,使本欣喜若狂的我顿然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

十一年,姐姐已由贵妃位至太后。十一年,永逸已从嗷嗷待哺的婴童成长为一朝君王。这一段岁月太过冗长,长到我根本无从得知承影现在是何模样。那少女回他温然一笑,小跑两步牵起了他的手掌。那般自然,那般亲密无间。今日本是上巳节,是恋慕的男女结伴出游的好时节。

我紧咬下唇,想要摆脱胡思乱想——却偏偏,他们的背影看起来这般相配。

淡粉的桃花瓣如飞雪般落于男子身上,那少女目光一亮,已是伸手接在了掌心之上。她惊喜地展示给承影看,二人便这样说说笑笑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样,我于他,不过是一介路人。

我害怕,彷徨,脑海中浮现出地尽是那少女瑞丽清纯的笑靥。仿佛只有她那样的纤纤少女,才更适合站在英气冷峻的承影身边,以一颗赤诚之心温暖他,而非我这样的残枝败柳。

承影他看起来比从前开朗柔和许多,这一切也是拜她所赐么。

巨大的恐慌与委屈袭上心头,我在漫天飞花的街上缓缓屈下身子,那般寂然孤冷的我,却无人理会。

其实这样的场景我并非没有想到过。我甚至预料到承影娶有妻室,育有二女的结果。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愿孤注一掷去寻他。若能就此见他一面后,我也可安下心来,站在远方默默守望他的幸福。

我曾一度以为,经过后宫种种磨难后,我能做到。

然而时至今日,但这一切真正发生在眼前之时,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原是多么痛苦不堪。我会不由自主地想,那个人为何不是我。若我那时在他身边,一样可以融化他本冰冷刚毅的心。

为何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