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悲痛欲绝,连扶碧在身后一声声的呼唤都没有听到。她见我呆呆地握着失而复得的念珠泪流满面,似是极为不解。然而我哪里还有解释的气力,胸口闷得似要窒息过去一般。我大口地吞吐着甜腻的空气,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那之后我才从下榻的店家处得知,那名为晓月的女子本是苏州巡抚的千金,亦是方圆出了名的才女。她不仅颇负美貌,亦是精通琴棋书画,品行端庄贤淑。不仅如此,她还被太后钦点,不日就将被送进宫中。

我闻得此消息,却是暗自松了口气。

姐姐既然发了话,她便一定是入宫服侍天子之人,如此一来便无缘与承影双宿双栖。但这欣喜之中仍有浅浅不安,只因我太过熟悉她望向承影的眼神——与其说是倾慕,毋宁称作恋慕。这样颇负盛名,纯真无邪的女子当真会顺服地进宫么。

即便我生性柔弱,待字闺中时亦对父母百依百顺,但若那时我有如此心仪之人,也必定是宁死而不肯进宫的。且姐姐她深知后宫凄苦,若晓月向她言明自己心意,她可还会一意勉强?如此想来,我便愈发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时一刻便赶去承影身边,向他言明一切。

我一人胡思乱想了几日,终是在第四天叩开了宛府大门。向管家禀明了来意后,他并未多加为难,回禀之后便将我一路引到了客房。我早便耳闻苏州巡抚两袖清风,这一路下来越发身有此感。院中并未有任何珍奇之物,不过是最寻常的花树石亭,只在中央引了一渠净水,任时下之花肆意开放。我在座上没等多久,那少女便如一只云雀般走进屋来。

她着一身胭脂粉的百褶轻裙,三千青丝任意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轻灵而柔雅。我从前也喜爱这般柔且干净的颜色,如今却已穿不出她那样好看了。我刚要起身见礼,她却已先一步拦住,明艳一笑恰如穿透云层的暖暖日光,让人顿觉满园春色都开在了眼前。

“不过是举手之劳,姐姐怎还特意来到府中。”

她待我却是极为亲切,我叫扶碧拿出谢礼与她,她却再三推脱着不肯收下。“爹爹若知道我收了她人东西,定要大发雷霆,姐姐只当是心疼我了。”

我见她如此,也不好过于勉强,只是心里一直惦念着承影现在何处,遂道:“那日未及时乘名,我唤作红缨,日前多谢姑娘相助。”

“红樱姐姐?”她名如秋水般的眼眸微微闭合,嬉笑道,“姐姐只唤我晓月就好。”

我见她诚恳,便不觉点了点头,笑道:“晓月妹妹那日身后,似乎还随了一位侠士?”

“你是说承影?”她丝毫没有防范之意,目光中隐隐透出几分羞赧,“承影是爹爹雇来保护我的,别看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实则心思细腻得很,所以你莫要怕。”

我怎会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怎样的忠贞义胆,古道柔情。只是如今,我却没有资格说一句我知道。

我强忍住心头悲戚,报以晓月温柔一笑:“既是如此,妹妹可否带我前去拜谢。”

她偏头想了一会,终是粲然笑道:“也好,不过承影哥哥对外人一向冷淡,你不要在意。”

我眉心一动,默默垂下了头。晓月涉世不深,并未看出我神色间的不快,一路上还叙叙讲着她们相识的往事。我随她到了后院,只望了一眼便怔在原地移不开步伐——樱花漫天之中,有紫衣男子手持三尺长剑,剑锋簌簌指出银光无数。他忽然转身,醒目剑眉亦浸染了冷冽之气,与漫天飞花的柔情似格格不入,却偏又无人能比过他那一身孤寒之意。那样浓烈的剑风,使得一瞬之间,飞扬似雪的花瓣席卷成风。他冷漠的神情却在看到少女晓月的刹那,收敛起了灼烈的杀意。

“承影哥哥!”晓月雀跃地拍起手,欢快地奔向他面前,笑靥嫣然,“那日收下念珠的红樱姐姐,想要向你道谢。”

他却不曾看向这里,只是一个转身,剑收入鞘,淡淡道:“不必了。”

我面色发白,几乎止不住双肩的颤抖。扶碧见我这幅样子,更是忧心重重,遂附在我耳边道:“娘子,还是算了吧。”

那一瞬,我当真是绝望至极。失去永曦的那个清晨仿佛又回来了一般,命运的嬉戏总让人万般无力。我几乎是要在那一刻放弃了——若非看到他腰间所佩的香囊。那是我亲手缝制给他的,里面两枚相思豆几乎诉尽了我的哀愁。也正是这玲珑红豆,让姐姐她第一次察觉到了我心思另有所属。多年过去,那香囊已褪尽了颜色,他却依旧佩在身上。

若不是第一次见他身着紫衣,如此英气俊朗,我该是第一眼便注意到的。

“公子所佩香囊,里面可曾装了玲珑红豆?”

我声音虽轻,但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我。被他深邃的双眸逡巡一番,我竟有些受不住地微垂眼帘。我只是莫名地畏惧,畏惧倒映在他眼中的我是那般枯老不堪。我没有太后高华的气质,亦不若晓月楚楚动人,便是年华正盛的扶碧或许都要胜过我几分。这副平庸之极的陌生容颜,在他看来又是如何呢。

“姑娘怎会知道。”出乎意料地,他口吻竟不觉柔和了几分,眼中隐隐透出些许期待之意。

“这似乎出自小女一个故人之手。”由于胆怯,我并不敢说出真相,只是眸色如波的回望于他,“我与这位故人曾在宫中做事。”

他瞳孔骤然收紧,许是对于从前之事略有所知,故才懂得“宫中”二字意味着什么。只是不待承影开口,那少女已惊喜道:“不想姐姐竟是宫中贵人?你若是知道那位故交现在何方,可否告诉承影哥哥,这香囊于他而言极为重要。”

彼时晴光正盛,自樱花树下透出缕缕柔和光束,如轻柔的丝绸拂过我的脸庞。我闻言微微一怔,不觉缀上一丝微笑:“当真如此么。”

承影还道我不信,微微上前几步拱手道:“在下曾失忆一次,只隐隐记得赠予在下香囊之人极为重要,若能再见一面,或许会让我忆起往事。”

我不由自主地迎着他走上前去,却在他抬眼看我的一瞬停下了步伐——那眼中是冰冷陌生的。他已不记得我了,伴在他身边的始终是别的女子,即便我在这里言明一切又有何用,不爱便是不爱了。若他不知真相,也许还会将这香囊小心翼翼地珍藏下去。

晓月正一脸殷切地望着我,那样炯烈而纯澈的目光令我不敢直视。然而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将承影拱手让人。只因我知,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用情更深。这一生,我注定是无可脱身了。

我微微抬眸,眼中却是一片嫣然媚色:“公子当真想知么。”

承影意识到我非同寻常的语意,面上更见冷峻之色:“烦请姑娘告知。”

我轻扬嘴角,徐步走到他身边,几乎贴上他耳畔,他却并未回避。我听到自己声音轻柔似水,带着一丝蛊惑的气息:“三日之后孔雀桥见。公子若不来,便永生无缘可知。”

我说罢已再无勇气去看他,亦无暇理会晓月眸中的震惊,只收了一颗恋恋不舍的心,带着扶碧疾步离开了宛府。

我在一瞬下定决心,要带走承影,带他一路向北直抵帝都。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想起我,让他想起数年前微凉却甘甜的日子。前半生我总在不断逃避,以至最后所有人事都离我而去,徒留我一人苦苦挣扎。然而从今以后,我断不会再如此,无论是自私也好残忍也罢,我宁愿死后受尽地狱之苦也不愿眼睁睁地与他生别。

只因除了他,我已再无信念。

这三日我总是内心惴惴不得安枕。我怕得并非是承影不来,而是他不肯随我离去。我知他用情专一,若他甘愿为晓月守在这里,想必我使劲浑身解数亦是无用。我并不知道,那个女子在他心中占据了多少分量。再或者,我带他奔走了大半河山,与他朝夕相处后他仍不能记起我,届时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仿佛在这短短几日内品尽了人间苦恼,变得彷徨郁然,甚至苛责自己为何不在当时便要求他一同出行。即便我心中清楚,那日一番相遇,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听他的答复。然而无妨了,即便他不肯走,能够多见他一次,多看他一秒也好。

扶碧时常说我自离宫后,性子都软弱下来了。其实不然,我一向是畏惧人事的,否则也不会白白失去永曦。我这一生最刚毅最无畏的时候便是身为宁贵妃的那几年。上有先帝处处提防,下有妃嫔狼子野心。我孑然一人带着永逸,几乎四面楚歌,难敌暗枪冷箭。昭妃是我下令诛杀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在她死后很长时间里,我夜不能寐,高烧不止。我曾在深夜偷偷潜进景安宫欲要见姐姐一面,然而我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她。正如今日,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冰冷的承影,一个纯真的晓月。

似是回应着我郁结难舒的心情一般,约定那日竟下起了绵绵春雨。

我只着一袭水色罗裙,撑一把会有锦鲤的十二骨油纸伞静静候在雨雾之中。许是衣色清淡,我本秀雅的眉眼愈发淡如水墨画卷,远看便似要融进潋滟无尽的水光山色之中,恬静而温然。

虽说是四月暖春,但雨雾中毕竟还透着些许凉意,我与扶碧等了两柱香有余,身子便开始不听话地打起冷战。扶碧见我自是心疼,遂劝道:“公子今日想必是不会来了,不如我们择日再到宛府拜访。”

我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隐在乌青色云层后的暖阳,轻轻摇了摇头:“他若不来,恐怕我们再去也是徒然。”不知是因寒冷还是畏惧,我的脸色竟苍白如雨雾。那一瞬只觉万念俱灰,想要逃离却又有心存侥幸,想着他会不会再迟一刻就到了。

我在雨中,默默拭去脸上水珠。

“让姑娘久等了。”

便是我低头那时,有沉稳冰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迫不及地抬起头来,眼中却是水汽迷蒙。他穿着那日深紫的长衫,一张俊冷的容颜有几分不自然的笑意。然而他伟岸挺拔,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能为我遮住一片雨雾。我心中不自已的柔软下来,微微屈身道:“我还道公子不会来了。”

他似是注意到我面上的病色,眼中渗透出几分歉意,打伞上前道:“如姑娘方便,不若坐在茶楼里细谈吧。”

“无需那般繁琐。”我一开口,便见他脚步微微一停,转身看我。“公子要见的人仍在皇宫之内,关于你的身世只能听她亲口诉说于你。”几缕被雨打湿的碎发垂落在我颈窝之上,我望着他顷刻间沉冷下去的脸色,却是淡淡一笑。“因此,公子只有随我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