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一惊。“你也说了,杀你父亲之人早已先去,你见太后有何意义。”

不料我这样一说,鸢喜却是瞬间阴沉了脸色,骤然失笑:“父债当由子还。且你们死去的皇帝不过是杀了我父亲一人,而当今太后却要对我一族满门灭绝,其残忍令人发指!”她如此激动,周身杀气更是如潮水一般蔓延散开。冷冷寂夜中,她便如一只媚艳鬼煞,从地狱大门里挣扎到了人间。

然而我知道,姐姐她的确会做出灭门之事——她斩草从不留根。

鸢喜身边的彪形大汉早已失了耐性,他抄起刀便逼上前来:“你究竟肯不肯带路。”

我骤然笑道:“你既知太后狠毒,便该知即便以我相胁,太后也决计不会为之动容的。”

“那个女人自然不会,但皇帝却未必。”鸢喜脸上划过一丝诡异的笑容,似是早便胸有成竹一般,“养育了数年的儿子总不会对你这个养母见死不救吧。”

我未曾想到她竟知道这些,心中十分惊异。然而她说的不错,永逸生性善良敦厚,那日我在佛堂见他眼中犹有不舍,便知他虽执政数载,却不曾泯灭天性。但我如何忍心将危难带给他们!

那大汉刚欲走近我,便听得叮当一声轻响,他如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竟向前趔趄几步。我惊魂甫定,一抬头便见那刀背上已被什么东西穿透。这样的速度与力度,皆惊得余下几人四处张望,一时没人敢轻举妄动。

鸢喜拾起那飞来之物,面色刹那间凝重异常。她对着几人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语言,那些人便将我包围起来,备好了架势。

便是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有人影自檐上俯冲下来。他手中银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几个人的阵势瞬间被破。刀剑相交中,我听到熟悉的一声“闭眼”,遂安心闭上双眸。然而那一刻,内心却是欣喜若狂——他没事。

这样的欣喜旋即便化作了忧虑。承影大病未愈,便要以一敌四,那几人又是招招狠毒,他怎么吃得消。我耳边只闻兵器相接,冷剑挥过的劲风卷起夜色,尽是呼啸之意。我后背紧紧抵住残垣,全身僵直如冰封一般。许久,才听得过招的声音逐渐消弭,然而夜风中却多了一丝血的腥甜气息。

我遽然大惊,睁眼的那一瞬,承影却已环紧我腰身,将我带离此地。故而那极快的一眼里,我只见到风动花落后,大片嫣红覆住的牡丹花瓣,巷子里如遍植红花,甚是妖娆。

他带我翻过几条街巷,这才放我下来。我见他臂膀被利刃穿透,血流不止,便急得不知所措。我一边哭着一边扯下布裙为他包扎,手心里一片殷红。他的伤口便似长在了我心上,痛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你痛不痛,烧已经褪下了么!”我语无伦次地一遍遍重复着,慌忙抬起头看他,却是蓦然一惊——承影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与愤怒,他毫无顾忌地俯视于我,鹰一般锐利的眸子里充满了陌生之意。

我心下一慌,怔怔地松开了手。

“你是不是以为,你深夜为我寻医,我便会感激涕零。”

他是在怨我了。

是啊,若非我这般自作聪明地外出寻医,承影也不会受此重伤。我总是这样,拼命想做好一件事,到头来却只是给人徒增麻烦。这一路若不是我处处掣肘,承影也不会多灾多难。不,他原本不该有此一行的。这一切祸源,皆起于我一身。

然而面对他的指责,我却无从申辩。从前善于舞文弄墨的我,面对他时却仿佛话穷词尽,只觉心中万分难过。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快起好起来。”

“我不需要你无谓的担心。”他说着便有转身之意,只是冷冷看着我道,“你只顾好自己即可。”

我不懂他为何会这样愤怒。明明在商船上时他曾夜夜守在舱外……不,那也许只是鸢喜的一面之词罢了。我至今未曾见他对我展露过如他对晓月一样的笑容,我自诩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却也许,只是我自欺欺人而已。

我于他,终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而离帝都已经这样近,我的时间所剩不多,我又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不知他是否听到了,然而在我开口之时,他已然转身前行。

我一路都在担忧承影的伤势,然而却不敢与他多言。我明知他已有愤怒之意,便不愿再惹他厌恶。这一别数年的重逢,我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一步走错便是终生遗憾。因此我只是默默跟在承影身后,低声抽气。

初夏的夜里,仍有凉风习习。万籁俱寂的街道上,唯有我嘤嘤啜泣之声。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成体统,我已不是孩童,也几乎不在人前示弱,然而不知为何,被他那样一说,我便似抑制不住内心悲伤一般,眼泪簌簌而下。

我只顾低头走路,丝毫不觉承影已经停下了脚步,因此我倏然一抬头,便撞在了他刚硬的背上,惊得我退后一步。

他低头打量我,眼神虽凉,却似乎已经没了先前的怒意。

“我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便哭了一路。”

我不知此时双眼已经红肿如核桃一般,只是揉了揉酸涩的眼眶,默默低下头去。便是在那一刹你,头顶传来了他轻柔的呢喃:“我其实并不是怪你。”

我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慌忙抬头看他。却见承影已转过脸去,眺望着不远处起伏的光芒。无月的黑夜里,他半张刚毅又轮廓清晰的侧面被光掩得忽暗忽明,有奇异的美闪烁在他一身玄衣之上。我如同在瞬间得到了极大的勇气,用力点了点头道:“我今后一定小心。”

那时,我未加思索的便用了“今后”二字,只是因为内心深处强烈期盼着,期盼我们之间真的会有未来吧。

承影未再多言,只尽量放慢脚步走在我身前。他的背影太过高大,我只能隐隐看到远处淡淡的光束从他双肩分散开来,将他包裹其中。他逆光而行,便宛如神祗一般浴在莹光之中。我只觉眼前一片恍惚光景,虽然不知前方道路如何,却仍愿随着他一意前行。

意识回归之时,连我都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出息。然而我确确实实比不得姐姐,她大抵从不会为情所困吧。那时先帝风度翩翩,俊朗无双,运筹帷幄,战无不胜,以致天下女子无不为他倾心。若非我惧怕后宫争斗无情,也许也一早便落入了情网之中。却唯有姐姐,她待恩宠风轻云淡,从未有过一丝迷惘。若是她得知我为承影如此迷失自我,怕是也要对我劈头痛斥吧。

回到客栈时,扶碧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她见我平安无事才算长叹一口气,然而我却没有一刻不再担心承影为我挨得那一剑。我刚欲上前,却见他淡淡别过了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明日要尽早离开洛阳,你们歇息去吧。”

一时是柔情似一池春水,一时是冰冷如腊月飞雪,我愈发看不懂他。在这困惑中,有不甘,有焦急,甚至有怒意,我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在他欲要拾级而上之时,竟开口止住他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许是我的声音高亢而刚硬,本已趴在柜台旁熟睡过去的店家亦被我惊得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扶碧一脸诧异,只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承影,他依旧是平淡如常,只是在木梯前停留了片刻,方才低声道:“上来吧。”

其实连我自己亦吃了一惊,然而待我回过神时他却已经进了客房。我忙追上楼去,见门是虚掩着的,并未多想便推门而入。

——承影正**着上半身,刚刚被他褪下来的羽织衫静静挂在壁上,尤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或许因为是习武之人,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却没有任何臃肿迹象。那半身的线条几近完美,铜色后脊上的晶莹汗珠如同古木之上的蒙蒙露水,又如苍原之上的绵绵细雨,让人一眼望去便深陷其中。我一时怔在原地,脸颊瞬间绯红如霞云,呆呆地不知所措。

他回过神来,见我低垂着头凝视地板,只道:“你不是来为我上药的么。”

我忙道“是”,一抬头却是脸颊发烧。承影却似毫不在意,侧着身子坐在床榻之上,斜睨着我的窘态。我并非闺阁少女,本不该如此慌乱,然而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总是屡屡失了稳重。我躲避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那是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我看在眼里亦觉得疼痛无比,他却如无事一般,没有一声叫嚷。

我知道,他并非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习以为常。承影的脊背上本就伤痕累累,他早年尚未少年之时,便做了龙裔黑子的首领,追随先帝出入刀枪剑戟,血雨腥风之中。他这一生所受的苦痛,定是我毕生无法体会到的。

“你可曾嫁过人。”

对他突然的发问,我没有丝毫准备。然而一撞见他的目光,我便似无法说谎一般,只得点点头道:“嫁过,但是他后来死了。”

承影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黯淡,面上却仍是平静如一潭死水:“那你,可还爱着他。”

怎会。

我几乎骤然失笑——我甚至从未爱过先帝。我于他而言不过是生儿育女的工具,即便他之后宠我,也是欲将以我贵妃之名镇压后宫。他对瑾皇妃所做,对姐姐所为,无不令我心寒而发指。拜他所赐,我与所爱之人虽近在咫尺却难以成双。

从我知道他对承影下了杀令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一日不在恨他。那样的人,怎配承影尽忠一生。那样的人,怎配葬送姐姐的韶华时光。

因此,他必须得死。

劝先帝服侍长生仙丹,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狠毒的事。我却并不后悔。只是这些话并不能对承影袒露,因此我只是悠悠眺望着夜色,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

承影便未再度开口,自此之后也不曾问过我的身世。我们已然日渐熟络,却仿佛总有什么横亘在我们之间,将我们生生阻断。而这无形的崖壁,也许就长于我们长久分隔的十年之内。

离开洛阳前,承影租了两匹脚程快的好马。之后的日子,一路畅通无阻。我一面盘算着如何拖慢脚步,一面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一行三人离近帝都而无能为力。

距离帝都还有两城之遥的那一日,正是新帝选秀之日。

那大喜的气氛连荒郊城外都有所波及。万木葱茏的六月,花开繁盛,一如女子争相斗艳。那日清晨,城中便有锣鼓齐鸣,距城池十里之外都可闻其乐声震天。彼时我们正歇息在河边树荫之下,因为离宫太久,我几乎忘了这一盛大的日子。

是扶碧听得动静,幽幽感慨道:“今日之后,有人高飞成凤,有人落地为鸡。”

承影闻言,便缄默不语地看向东方,面上忽明忽暗。我见他如此消沉,便知他一定是想起了晓月。毕竟在一起多年,他怎会于她无情。我知以晓月之姿,必会入选,然而见承影情绪如此低落,我也是心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扶碧见我们皆无人说话,便知失言,讪讪地坐在了一旁。承影僵直地立了许久,才终于转过身,淡淡看我道:“你二人都是宫中出来的,能否告诉我,妃嫔这一生是否好过。”

我心中有些酸涩,如同吞了一枚青色的果子,那汁液卡在喉咙里,微微泛苦。我伸手掠发,风轻云淡地笑道:“受宠之人自然金玉富贵,无宠之人便要受些苦头了。”

见承影依旧不语,我便觉得自己那颗小小的妒忌之心都要随着他变作难过之意了。于是翩然起身,向着他深深一福:“是红缨不好,若知公子你对晓月姑娘用情如此之深,当初便不该执意要你随我走。”

他不做声地打量我一番,平静道:“我怎会对晓月存有非分之想,只是我待她如妹妹一般,不愿她这样好的女子在宫中葬送一生。”

我浅浅一笑,目光晓月波澜不兴的水面:“当今皇上是明君,定不会辜负这样好的女子。”

“当今皇上……”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忽而辽远而恍惚,“但愿如此。”

我只这一生,注定是要对不起那个女子了。但永逸并非先帝,我只期盼着他能善待晓月。人生已有诸多不易,再不要相互为难,徒增忧伤了。再抬头看向承影时,他已目光淡然,仿佛之前凄哀的眼神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我微微侧首,见树林外日影狭长,有灰蒙蒙的云层覆在天际,将阳光一寸一寸地削弱。流云那样迅疾地蚕食着晴空,本是选秀的吉日,却眼看着要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