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心里有事,虽然没有多久,老太太连小辈们都叫到了身边,但二房诸人始终不能全情取悦老太太。梧哥不必说了,面色如土,低下头只是咬着唇发呆,就是王氏和二老爷,都时不时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一家人之中也就只有二老爷一个,因为城府深些,尚且还能言笑如常。

善桐从屋外进来,又要装着没事人一样,又不敢胡乱说话,甚至还要顾着善樱,不使她天真无邪,破坏了气氛,着实也如坐针毡,她得了空便去看梧哥的脸色,还是王氏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才醒悟到自己到底是着了痕迹,便也不敢再看,在祖母身边坐着,又听她安排了一番家中诸事。大太太便若无其事地道,“今儿收到了京中来信,正想请问母亲,檀哥几兄弟已经动身回西北了,是让他们直接在西安安顿下来,还是先回家探望您老。二弟眼看着也要去西安赴任了,您几年没去西安,可要进城走走?”

这的确是小五房的大事,众人都有自己的意见,慕容氏和萧氏不说了,就是王氏都道,“住肯定是就跟着我们住最方便的,今年凉快,娘要不要进城走走,也到家里各分号巡视一番?”

热热闹闹说了半天,老太太还是懒怠动弹,“孩子们考完了试再回家来住好了,等放了榜,要檀哥已经中举,那也就可以开始相看人家了。这一向让你们帮着物色人选,都看好了没有?别到时候,好姑娘都被人家给挑走了!”

“老太太您就放心吧,等檀哥中了举,可不是只有我们挑人,没有人家挑我们的了?好姑娘多得是,出息的儿郎们可就不多啦。”萧氏忙凑了个趣,“就不知道咱们家是看门第,还是看孩子本人的人品了。我娘家有个侄女,爹娘出身是低了些,她爹是个秀才……”

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听得很认真,王氏却有几分不置可否:她和大太太都是名门望族出身,当时小五房家里还没有出官呢,如今一个从二品一个正三品,虽然比不上帝国最顶层的那个圈子,但小五房也的确算是高门了。这第三代的长媳,当然是要说个高门大户的闺女儿,才能压得住阵脚。这件事,大太太是不会假手于人的。

她又不禁把眼神调向了窗外,依然没见二姨娘的动静,心下忍不住就犯起了嘀咕:老太太显然是早有准备,二姨娘恐怕现在都上了路了,就不知道这到底是要送去哪儿,是底下的庄子里呢,还是相熟的庙里……

一时众人说完了话,三老爷、四老爷也从外头进来,又说些夏收卖粮的家事,老太太便让张姑姑,“去取账本来,乘着家里四房都在,也就少个老大在外做官,这没有办法……咱们把家里这些年来的进出也向你们交交底。”

大太太立刻站起身来,“娘这是什么话,难道您当的家,咱们还能有二话不成?”

二老爷也忙说,“娘,这账您心底有数就行了,咱们都听您的,还交什么底啊!”

“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老太太却很淡然,“哪天说撒手也就是一转眼的事。家里的事,迟早要慢慢移交到你们手上,现在说清楚了,将来你们分家,大家心里也有数。别和族里别人家一样,亲兄弟之间你猜疑我我猜疑你的,大家闹得分崩离析。祖宗们在地下都羞得翻身呢。”

三房、四房固然也客气了几句,但终究还是没能抵抗得住这赤/luoluo的诱惑——按当时的做法,老太太一咽气,接过管家棒子的那肯定就是大房,只要一拿过库房钥匙,这家产倒还是跑不掉的,可浮财怎么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样的大事,当然没有孩子们旁听的份儿,老太太就吩咐善桃,“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儿吧。梧哥也跟上,最近你一心读书,倒是少和姐妹们说话了。”

善桃也是个认死理的,话里带到了善梧,她就真的把善梧也安排了起来,“我们每天也都要练字的,都说四弟字写得好,不如指点我们姐妹一番。”

居然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收到堂屋的风声……

梧哥虽然魂不守舍,但渐渐地也回过神来,应付了善桃几句,便安顿姐妹三人各自练字,自己站到了窗前,望着外头出神。善桐看着他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好低下头去,慢慢地临着碑帖上的楷书,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梧哥,只觉得梧哥连背影都丝毫未曾动弹,居然就这样一动不动,站到了天黑时分,才被二老爷带出了大门。

今儿个王氏就没有同二老爷一道回去,她留下来侍奉老太太晚饭,“也偏着母亲吃一口吧。”

个中用意,也算是不言自明。老太太当着善桐的面,对她都没有好脸色,用了几口饭,就搁下筷子。“二姨娘闹到今天这样,你也难辞其咎。”

王氏赶快站起来,一脸的顺从驯善,听老太太发作。“你是二房主母,名正言顺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妻。二姨娘算什么东西?一个妾而已,说得难听点,有个纳妾书又怎么样?你说一声卖,那也就卖出去了!远在西北,她娘家能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了,难道她娘家还有天大的胆子,敢和你打官司?”

见王氏张口欲言,老太太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语道破。

“你无非就是因为看在梧哥聪明颖悟的份上,害怕管教得厉害,伤了孩子的心,可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最没脸面的还不是梧哥自己?好端端的孩子,正是青春洋溢的时候,和个小老头一样没有一点锐气,这么一闹,连举人考得上考不上,我看都难说得很……其实梧哥不梧哥的,也都是借口而已。”

善桐一直低眉顺眼地数着饭粒,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她心中实在是乱到了极点,又好像极度惊骇过后,心情反而空白起来,又似乎是悲喜难言,又似乎是无悲无喜。可老太太这一句话,就让她的心一下吊到了高处,她发觉自己还是会紧张的:不管母亲如何,她总不希望老太太勘破她的心机,又再次失宠于婆婆。这一次,父亲未必会站在她这一边,到时候母亲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王氏都要抬起一边眉毛来,她却显得要比女儿更沉稳得多了,亲切和气的面上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疑惑,听老太太续道。

“你不用和我装模作样的,这些年来我冷眼看着,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对这个二姨娘,你也是被她折腾得烦了、怕了,横竖梧哥懂事,你又不想惹事,平时闹起来,你能忍就忍一步,也就息事宁人了不是?”

原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是嫌母亲太软弱……

善桐一下又松弛了下来,她似听非听,自己闷头数着饭粒,等老太太唠叨完了,便起身退出屋子,把里屋留给了婆媳两个。不想过了一会儿,王氏又把她叫进屋内,搂过善桐,低声向老太太道,“娘,梧哥现在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三妞平时和他很说得上话——”

老太太爽快地放了人,“也好,今儿让她回去吧,你们娘俩恐怕也还有别的话要说的。”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王氏一眼,微微一笑,又慈爱地拍了拍善桐,叮嘱道,“晚上别多吃了西瓜,那都是井里泡着的,透心凉呢,再贪吃,你又拉肚子了。”

善桐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她随着母亲一道出了祖屋,连满天繁星都没心思去看,只是数着自己的脚步,顺着前方灯笼透出的光,盯着那长而摇曳的影子,一路无语。

王氏的话虽然也不多,但她显然要比女儿更亢奋得多。进了堂屋,问过二老爷带善梧在书斋内说话,她不禁略略扬了扬眉,便看了望江一眼。

望江神色不变,在王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王氏的眉头就又舒展了开来,她带着女儿在里屋落了座,自己沉思着用了一口凉茶,这才回过神来,见女儿望着自己,便轻声道,“怎么?”

“爹不会和梧哥胡言乱语吧。”善桐沉声问道,“您就没虑着这一层?”

这话问得玄妙,更是超出了王氏的预计,她微微一笑,冲望江摆了摆手,待得屋内只余母女二人时,才低声道,“放心吧,你爹不是那样的人,家和万事兴,有些事就是说破了又如何?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了。”

的确,祖母也实在是太配合了,不……甚至说祖母今儿的一顿大发作,看着是突如其来的暴怒,其实是透着深思熟虑,每一步都是有备而来。甚至包括了问计于大伯母、包括了当众数落母亲……她一个快入土的老人家唱个白脸,又有什么关系?梧哥一个庶孙,能把她怎么样?除非家里男丁都死绝了,才轮得到他出头呢,就是这样,他也担不得忤逆不孝这个罪名。母亲这是在一家人的见证中,众目睽睽之下,大唱了一把红脸,从今往后,梧哥只要有一点忤逆、一点私心,落到家里亲戚眼中,那就是一头活生生的白眼狼。嫡母待你掏心挖肺,你待嫡母忘恩负义?这样不忠不孝之辈,就是到了金銮殿前,都有人敢啐他的。就算梧哥知道了真相,那又如何?道理、恩义、舆论,这三道绳子已经把他捆得不能再紧,日后这一生中,他心里就是再苦,待母亲也好,姐妹们也罢,甚至是榆哥、楠哥,都不可能有任何不妥当了。母债子偿,尚未长成,他身上就已经背负了一重原罪……

连自己都能想明白,父亲又如何不能品味到这个道理?事到如今,是说破了更无用,倒不如不说破了。只怕此时多半还是温言抚慰梧哥,却是不会有一句不妥当的话的。

“再说。”王氏又笑微微地轻声道,“你爹身边伺候着的那几个丫鬟,也都是我们的人,进进出出端茶倒水的,总能听到一点动静。你爹正数落梧哥呢,数落他怎么不约束好二姨娘……也是,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他也是弹压过二姨娘的。谁知道这人的xing子居然至此,是谁都改不了她的暴脾气了。就盼着这一次她能学会规矩二字,从此安分一些儿吧。”

她心情越好,口中的南音就越重,此时且笑且言,竟大有江南水乡儿女吴侬软语的风范。善桐曾经很羡慕母亲这轻描淡写的优风流,但这时候她不再羡慕了,她非但并不羡慕,不知为什么,还想站起身来走得远远的,离开这烦心的一切。可王氏却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不对,她似乎正处在极度的喜悦和自满中,连语气都带了一丝飘飘然。

“娘的用意,只怕你也猜出了一点儿了。”她轻声细语地说。“闺女,这些年来娘教了你这么多处事的道理,现在就再教给你一句话。人活世上一辈子,免不得起起落落的,什么事都在算中,那就不是人,是妖怪了。失算是有的,天灾是有的,咱们就是水里的浮萍,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有些事你得让它过去,别再留恋不舍,可有些事你又得抓在手心里,攥得牢牢的。”

她又略带天真地笑了起来,笑容中还有些娇媚未曾消逝,同正长成的女儿颇有几分相似。王氏说,“体面和你手心里的实惠比,就又算不了什么了。你看看娘,四年前回来的时候,咱们多凄凉落魄,娘家倒了,不得婆婆的喜欢,亲儿子是傻子,聪明的那个庶子,生母又和你不贴心……”

如果说从前和女儿倾述的时候,她语调里始终还带了凄苦,但此时此刻,这份凄苦,已经全面为成就感,为她的胜利所带来的喜悦而取代了,“你看看现在?祖母把你疼到了心坎里,就是榆哥,其实也是放在心尖上的,说到分家,口气也是一碗水端平,没有偏心大房的意思。榆哥怎么说结巴是治好的,邀天之幸,要能把傻病治愈了,一转眼就又是个俊才……梧哥和咱们心贴着心,他能说出咱们什么不好?他不能,他一句不好都说不出来——孩子,你记住,别人能看出来的心机、算计,那就不叫心机和算计了。别人觉得你心思深沉算无遗策,那你就还不够深沉。真正的心机,其实也用不着花巧,一条最简单的计策,你用上七年、八年,那才叫心机,才叫算计。”

她的声音很低,近乎耳语,在善桐耳边推心置腹地响着。“你看,娘早就和你说过,天无绝人之路,没有路,我抢别人的路来走,也要走一条路出来。以后咱们家就又太平了,没人能给你脸子瞧,孩子,你受的委屈娘都记在心里呢。娘让她给你没脸,也有让她练练你的意思。看着她得意,我心里真想笑,她就尽管得意吧,越得意越好……”

屋外忽然传来了望江低低的声音,“太太,梧哥出老爷书房了,正往堂屋来呢!”

王氏一下就精神起来,她坐直了身子,再冲善桐微微一笑,才调整出了一脸尴尬的同情。“出去吧,你哥哥今儿够没脸的了,你再在一边呆着,他越发没有容身之地了。”

善桐就抬起头来,慢慢地退出了屋子。正好和梧哥擦身而过,两兄妹都没顾得上搭理对方。她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隔着窗子望进了屋内,正好就看到梧哥双膝落地,把脸埋到了王氏怀里,肩膀迅速就**了起来。王氏弯下腰去,慈爱地抚着梧哥的臂膀,在他耳边轻声说起话来。

再一转头,又见到父亲负着手,在小院另一边伫立,他并未曾留意到善桐,而是注视着窗内的景象,神色虽深沉,但善桐也还能够看得出来,这深沉中的一份欣慰。

她一把捂住嘴巴,不知为什么,竟有了一股极强烈的作呕冲动。只好乘着无人留意到她,溜出了院子,一溜烟地奔回了小五房祖屋自己的厢房内,一把就关上了门,回身靠着痰盒,喘了几口气,便原原本本地将一胃酸水全交代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