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临产前几天,大太太便做主将几个产婆分了黑白班,四红姑姑许了加倍的重赏,令她们全神贯注,无事全不许外出,只一心一意在善桐身边守候,十二个时辰不肯断人。就是一向简朴的大太太这时候都很舍得慷他人之慨,“你们家人口少,男人又不在,就是再小心也都是应该的。”

四红姑姑也是这个意思,虽说这一向恰逢秋后,天水庄子里也有事情要办,但她是一概不管,“什么事都等孩子落地了再说。”成天在善桐身边守着,又令她时常下地走动走动,免得在**躺久了,更难生产。

就是善桐自己,也觉得被肚子里的孩子折腾得难受得很,一个晚上都歇不了几个时辰,醒醒睡睡的,又时常要上净房。肚子沉重得走几步路就浑身疼,还是四红姑姑给她做了个袋子,把肚子给兜住了,这才好受些——人又更脆弱得很,一会儿想想含沁,一会儿又害怕生产疼痛,自己没能熬得过去,一会儿又害怕孩子生下来养不大,总之就是这也怕那也怕,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动不动就红了眼眶,满腔的委屈也不知道发作到谁头上,只好埋怨含沁,“这当口他人又不在!孩子生下来,不教他叫爹!”

大太太和四红姑姑都好气又好笑,连特地来看她的善桃都禁不住笑了,善榆刚好也过来看妹妹,因为是男丁,现在善桐随时临产也不便相见,只好在外屋站着和杨德草说话,听见屋内笑,忙抬高了声音道,“怎么了?”

屋内人学了一遍,他也忍不住要笑,善桐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更为委屈,她红了眼圈,要哭又有点不好意思。大太太看见了,忙哄她,“傻孩子,别想太多了,姑爷见不到你大腹便便的样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强词夺理的劝说,倒让善桐一下又回心转意,也觉得她说得不错,正好孩子在她肚子里翻了个身,小拳头顶得肚皮一阵起伏,又是一阵尿意袭来,她便暂且先告退进了净房。不想才一褪裤子,便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忍住——她面上一红,正要问人要裤子来换时,那服侍在侧的产婆已道,“少奶奶破水发动了!”

再往下的事众人倒也都驾轻就熟,产房是早预备好了的,所喜天气还没转凉,丫头们烧了热水过来,服侍着善桐擦洗过身子,这才将她送入产房,只等着真正阵痛开宫——四红姑姑亲自陪侍在侧,善榆等人自然也不曾走。不多时王氏亲自过来了,也顾不得忌讳,疾步进了产房,见善桐嘴里吃着一个馍馍,手上还拿了一本书在看,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道。“是要先吃点东西,不然扛不住的。”

左右一看,眉头又聚拢了,却不和善桐说话,退出去了,才轻声和大太太嘀咕,“没往元帅府报信?怎么那头安安静静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是当岳母的不乐意了——其实当时规矩,生产这么私人的事,人家没有表示也很自然,除非是直系亲属,那还会过来照看一下。不过在娘家人来看,含沁很明显和老九房关系密切,人又不在京城,且还是为了家族上京去的,现在还静悄悄的,桂家就显得有点不够意思了。

大太太还是挺了解这个妯娌的,见王氏眉眼,便知道她又有吹毛求疵的嫌疑,女儿这边生产呢,又挑起亲家的礼了。她不出声地叹了口气,道,“恐怕是才收到消息吧。他们家刚办完喜事,事情也多。”

正说着,那边来报:桂太太人没来,却打发慕容氏和善喜过来帮忙。

王氏这才稍微满意,对着两个小辈却还是有些矜持,大太太看在眼里,倒是会心一笑,众人免不得又是互相一番见礼,慕容氏还要进产房去见善桐,众人忙道,“那是血房,你们没事别进去,怕冲撞了的。”

四红姑姑还念叨,“也破了有一个时辰多了,算来也该……”

正说着,屋里就传来痛哼声,四红姑姑也顾不得招呼众人,顾不得什么忌讳了,三两步就进了产房。王氏也要进去,又被屋门口两个丫鬟拦住了,她们也是为难。“这地方脏呢……”

大太太没说话,善喜也还没说话,倒是慕容氏上来劝解,“亲家太太请别担心,这才阵痛,离生产还早着呢,发动得快就好,想来也是生得快的,少受好多苦呢。”

善桃望了她一眼,不禁道,“桂大嫂倒是门儿清。”

慕容氏笑道,“我在家的时候,隔邻一个婶子忽然发动,半夜三更的哪里找郎中去?我娘说不得就带我过去帮忙了,这也都是听来的!”

按说慕容氏安慰王氏也是好意,可这话听起来就非常不合适了:一个姑娘家进产房?就算事急从权,在大户人家也不光彩。善喜唇边含着的笑意又加深了,她也上前亲亲热热地劝王氏,“您别担心,三妞从小就有福气,这一关也一定顺顺当当的,再不会出事。快进屋坐坐歇歇,喝一口茶,这可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呢。”

这是在显摆自己和杨家的亲戚关系了,慕容氏扫了善喜一眼,一扭唇角,就不说话了,只由着善喜殷勤地将王氏安顿进了里屋,她才和善桃说几句闲话,问她卫麒山的好。“前儿含欣回来还说,他也该换防了。这大半年在边境,又立不少功劳。”

大太太和善桃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善桃看了善喜一眼,笑着说,“唉,他给家里写信还说呢。桂三哥结亲他应该是必到的,谁知道又在外地!还说回了家要补闹洞房,我就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呢,看来年前是有希望了。”

善喜本来宽慰王氏的,听到善桃这么一说,不禁就回头道——新嫁闺女,容光焕发之余,提到夫婿还有点脸红,“含、含芳也说呢,这一次兄弟里就惦记着你们两姐妹的姑爷了。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西边,都赶不回来。”

只看她表情,就知道小夫妻感情不错,不过王氏现在也无心去想这个了,由得慕容氏、善喜和善桃说得热乎,自己只是望着窗户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屋里声音一下大了起来,王氏便坐不住了,外头善榆也不时遣人进来问消息,后来干脆跑进来——反正这一屋子也就是慕容氏一个外人,又还是出嫁了的,不必太过避讳。王氏便握着他的手,两人靠着窗户坐着,都不大说话,只听屋内善桐的shenyin声时大时小,又时不时有别人声音插入,又过了一会,里头要热水,大太太和王氏都有经验的,不约而同都道,“算快的了!”

这一下大家也就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等着,果然再过了一会儿,善桐的喊声隔着屋子都清晰可闻,又有人出来喊着要了衔木进去,里头便一下没了声音。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只听得屋内一声响亮婴啼,众人的心弦都一下放松下来。慕容氏又是艳羡又有些妒忌,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恭喜亲家太太!”

她不免看善桃一眼——新嫁娘善喜是不会明白她的心情的,可善桃却不会不懂。善桃和她对望了一眼,两人都还来不及反应呢,那边便来报信了,“恭喜诸位奶奶太太,少奶奶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慕容氏顿时松了一口气,再看善桃时,她却已经扭过脸和大太太说话了。善喜唇边挂着笑,又起身给王氏道喜。大太太无可无不可,王氏脸上却挂上了鲜明的失望之色,善榆却迫不及待地问,“三妞人怎么样!没、没事吧!”

“这不都说了母女平安吗。”大太太便道。“榆哥是着急了!”

那报信的产婆也笑道。“少奶奶人还精神着呢,这会抱着小姑娘不撒手。命好!我接了这么多产妇,少奶奶是最顺的,虽是个大胖闺女,可也没吃多少苦。这才三个时辰不到就顺下来了,真是有福气!”

大太太忙命人打赏,正说着,四红姑姑也出来了,一句话没说,就里里外外安排了各色琐事,给诸人的打赏不说,又安排给孩子称重、戴平安符,命养娘进去预备给孩子喂奶等等。慕容氏和善喜几乎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倒是大太太不顾辈分,起身和四红姑姑一道,又令人熬汤药,给善桐准备饭食,又命人给养娘熬催奶补品。善榆想进产房看妹妹,又为人喝止:“脏地方,可不许进去。”

王氏就没有这个顾忌了,现在外头一团忙,两个丫鬟也走开了,她顺顺当当地进了产房,先就闻到了一股还没散去的血味,一时不禁说了声,“也该挪动个地方,难道就在这养着啊?”

话出了口,却不禁又自失地一笑——善桐已经睡着了,两个产婆正给手舞足蹈的小囡囡称重,屋内哪有个主子能听她的话?

她先踱到女儿身边,见她面上虽疲惫,但血色也还充足,神色宁恰,显然生产没能动摇元气。这才放下心来,去看外孙女,小囡囡已经清洗干净,为襁褓包裹起来,露出又红又皱的小脸,手舞足蹈地闭着眼,只不曾哭。众人都小声笑道,“小姐儿xing子开朗。”

一时称重,又笑道,“六斤呢,真是健壮齐整。”

王氏捏了捏外孙女的手,自然也是喜悦,不过终究意难平,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要是个男孩就更好啦!说起来,是第三代的长孙呢……”

她又自悔失言,忙遮掩着道,“不过,长孙女也一样好!”

见孩子在养娘怀里也沉沉睡去,她又坐回女儿身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光滑的脸颊,又掏出手绢来为她擦了擦汗湿粘腻的额头,这才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出了屋子和大太太作别,“家里实在是离不得人,这边是事,那边也是事……”

大太太满口答应下来,“就交给我吧,安安稳稳养个双月子就最好了。”

一时也有些感伤,“善桃的月子,我可就捞不着伺候啦。”

王氏也跟着叹了口气,对着自己嫂子,她还是忍不住露了心思,“这要是男丁,可就千好万好了。是个女儿我们也不嫌,就怕姑爷心里不舒服,毕竟他们家人口稀薄……”

到了这种事上,生不出个女儿,连女方自己家人都没底气,大太太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年纪还小嘛!还怕将来没得生?”

“话不是这么说。”王氏就低声嘀咕,“现在姑爷一个人在外头……”

这种事,大太太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她握着嘴轻轻地咳嗽了咳嗽,没有搭理这个话茬。王氏再叹了口气,也只得怏怏地回了巡抚府。

不过,她却是多虑了,消息送到元帅府,桂太太固然是高兴的,却是谁都比不上桂元帅开心,“家里近支宗房,几代没见女儿。上数三代下数三代,就这么一个妞妞!”

按说本来善桐生产,是不用他亲自出马的,可他硬是就亲自要来主持洗三,不过这是女眷的活计,桂太太没有办法,只好亲自出马,当着王氏的面,也不敢如何摆脸色——可架不住有内线啊,善喜私底下给王氏学了一遍桂太太的表情。

“一说洗三要亲自过来,婆婆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她显得很不以为然,“却又不好说话,说起来这还是第一个第三代,家里又少女娃儿,公公会特别看重,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善桐产女,对桂太太来说肯定是利好消息,她只怕最后也是想转过来,才露出殷勤态度。王氏不置可否,反而是看出来了:善喜和婆婆的关系肯定也淡。她拍了拍善喜的手,没有多问什么,只笑道,“三妞人坐月子,不能出面,你现在倒可以进去看看她了。”

说着,自己又和大太太说了几句,问过四红姑姑,得知大姐儿被抱到外头去给男人们看了,养娘在一边跟着,便拉着四红姑姑低声问,“听说亲家公极是看重大姐儿,你可曾听说了?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四红姑姑撩了她一眼,显然是明白了王氏的潜台词:桂元帅究竟是真的看重这个事实上的孙女,还是要给含沁夫妻做面子为善桐撑腰,这里头的章,就耐人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