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有了这个算不上愉快的小cha曲,但众位太太奶奶的兴致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没一会这两个小淘气也到了,牛姑太太就强着要卫麒山给善桐道歉。

虽说私底下没准横行霸道得不得了,以至于连侍女都不敢对这两人的行径多说一句。但当着太太奶奶们的面,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还是很有分寸的。卫麒山也未曾如何作态,便爽快给善桐做了个长揖,笑道,“不知道世妹不是武将家的闺秀,还以为大家都研习武艺,一时技痒难免卖弄,世妹请见谅。”

又大包大揽地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冲着桂太太道,“含芳就是被我带累的,伯母您别罚他。他劝我来着呢,是我没听。”

倒是挺有义气的!

桂太太本来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闻听此言,不禁欣然一笑,望着善桐道,“这可不在我,你问问这位三世妹,要不要伯母罚他了。”

看来桂太太虽然把二少爷含春教得相当好,但对三少爷含芳却是异常偏宠……王氏心中一动,就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善桐本来已经听懂了桂太太的潜台词,又得了母亲的眼色,怎么不知道该如何行事?她索xing也就大方到底,笑道,“算啦,一点小事嘛,卫世兄的武艺真挺不错的。我也没有吓着,倒要你来赔不是,得了一个揖,是我赚了呢。”

这一下众人都笑起来,桂太太连声道,“真是个鬼精灵!比你娘还会说话!”

又叫她到身边站着,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边挥手让两个男孩子下去,一边问,“今年是十一岁?嗯,倒是比你小四房那位堂妹大了一岁。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平时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善桐却只觉得被桂太太握着的手一阵一阵地发冷,却又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她只盼着桂太太没能察觉到这个变化。面上努力挤出笑来,尽量表现得大方些,却又不愿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把态度表现得过于热切。

“家里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我倒是江南人的口味,平时爱吃大米饭……读书针线闲了,偶然也出门骑马。祖母说,西北女儿,骑射上不用精通,却也不能不会……”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稍微骄纵懵懂一些的,还是一派童言童语呢。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儿,庶女多半怯懦了些,嫡女又总是有些当仁不让的傲气。如善榴善桐姐妹一样,大方中带了诙谐,又还有一丝女儿家羞涩矜持的做派,在西北的确是难得一见。桂太太捞了王氏一眼,倒是暗暗点头:杨家不比桂家,只是老九房一枝独秀,从宗房算起,小四房、小五房,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家。

可惜,身处桂家这样的高位,一举一动,都不能不再三慎重。这小姑娘虽好,母亲一系如今却是烫手的山芋……如今京里斗得如火如荼,有些事就不能办得太急了,免得招惹来不必要的误会。

再说,怎么说,小五房这位二老爷的官位也的确是低了一些,若是受到舅爷带累,仕途艰难,倒为不美了。

她心中思绪万千,不多时已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只是看着善桐白嫩秀丽的容颜,所有念头又渐渐消散了开去,又问了善桐几句话,便松开手笑道,“好孩子,我家里没有女儿,最喜欢水灵灵的小姑娘了。我知道你姐姐要备嫁不好随意出门的,在西安的日子里,你闲了就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接你到家里来,带你骑马,教你射箭!”

善桐望了母亲一眼,抿着唇只是笑,却不肯说话。王氏笑道,“您是抬举她了,她说是说会骑马,其实又哪里能和您的身手相比呢。”

话才说到一半,桂太太已经截入道,“这些虚客气话,我不要听!我听孩子自己的说话。”

一边说,一边又笑着看着善桐问她,“三姑娘,你甭听你娘的,你就说,你爱不爱骑马。”

第一次上门拜访,已经得到桂太太的青眼,能够时常到她跟前,陪着她骑马射箭的,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尤其骑射本来也是善桐所好,她本该称心如意到十二万分,可不知怎么,这个爱字悬在口中,居然似乎有一千斤重,坠得她一心的酸疼。她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母亲,见王氏虽然不说话,但眼神里带了淡淡的笑,还有舅母对自己微微点头,心中不知为何又是一痛,便掩饰地垂下头摆弄着衣角,轻声道,“嗯,爱。”

桂太太顿时笑逐颜开,众人也都笑道,“到底年纪小,听说有马骑,怎么不肯来了?”

如此又打趣了善桐一通方罢了,那边张太太又问起定西的事并朝廷局势,众人也都放下善桐,都听住了。善桐靠在母亲身边,垂着头望着底下朴素的青砖,长长的睫毛时不时微微抖动,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觉得心乱如麻,长辈们的对话,却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含春两个字忽然划破混沌,响在了小姑娘耳边。她猛地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听桂太太道。“含春也不是不想上阵杀敌的,是我不许,我说你老实呆着,过了二十岁,有你杀人的时候。这一次你就先把粮草的事办完了,那也是大功。跟着你几个世叔到江南去,见识见识这催粮的难办,你就知道什么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一边说,一边又向着王氏道,“正好在总督府里遇到了杨家宗房二爷,也是过来打点生意的,前回给我送信,说是正好搭伴回来。”

这年头,凡是世家大族,都有几门自己的生意。杨家村自然也不例外,宗房为什么这样殷实,就是因为世世代代都将几门生意握在手心,虽说账做得清楚,但这里头的现金流水能翻出多少利润来,王氏也能稍微想象。她心中却先是一动,动到了这上头,片刻后才想起来:桂家二少爷这一次去苏州,恐怕是去给人相女婿的了。

连小四房七姑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就上赶着去江南给人相看!

看来,桂太太面上虽然霸道,心底却还是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摆架子,什么时候,又该把面子两个字,给抛到九霄云外去。

只是王氏心中依然惦记权家小神医的事,对这些细节一时也不大着意了,过了一会,才叹息道,“也不知道二爷买着了多少粮食,这一遭我们村子为了支援大军,可是把底儿都罄出来了。今年收成要是不好,那就真叫……”

众位太太的脸色也都不由得一沉,桂太太过了半晌才叹息起来,“全国米价都贵!都缺粮食!江南那边也不例外,往年到了丰年,稻米价钱和土一样jian,今年就不一样了,本来还想在当地赊买一些过来的,可几间大粮铺都开了仓库进去看了,实在是要空了,余下的一点也不敢动。总督府亲自打的招呼,恐怕今年收成不好,官库里粮食是没多少了。得指着这点子粮食赈灾救命呢。”

屋内气氛就更差了些,王氏脸色也不由得难看起来,半晌才问,“我们宝鸡的白面,从两钱银子飙升到二两银子一石!也不知道西安这一带怎么样了……”

众人就都七嘴八舌地道,“虽不如宝鸡的那样贵得怕人,却也很吃不起了。我们还好,家里有粮食不怕的,街上好些百姓别说白面,玉米面都快吃不起了。”

如此又说上兴头来,竟是近晚时分才陆续告辞。牛姑太太又握着王氏的手再三道歉了,犹道,“改日亲自上门来拜。”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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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家里,才各自洗漱坐下来吃了晚饭,席间米氏便歉意道,“是我们没用,权神医来西北这么大的事,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不然,一定快马报给妹妹知道的!”

王氏知道嫂子意思,乃是唯恐自己暗自埋怨哥嫂,忙道,“榆哥也是你们看大的,我如何不知道你们也一样着急。只是权神医来得这样低调,我看除了牛姑太太事先得到消息,别人也都是事后跟着听说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他人在定西,回头我亲自带榆哥过去,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亲娘了,别说八百里路,八千里路都愿意带着折腾过去。米氏想到自己在老家的长子,鼻子不禁一酸,“可要早点回去,仔细迟了小神医人一走,那可真就无处去寻了。”

“明儿去诸姑奶奶家坐坐,也算是全了礼,瞧着驴马都歇过来了,大后日大大后日就走!”当着自己嫂嫂,王氏也没有故作淡然。她略带歉意地看了女儿一眼,顺了顺善榴的鬓发,“本该再多留几天,诸姑奶奶自然带你到她们诸家在西安的老亲那里走动走动……”

善榴自然别无二话,众人又筹划了许多预案,预备着打动权神医,让他出手去救榆哥:实在是良国公的二公子,身份如此尊贵,也不能同一般良医似的,患者家还要摆出个官宦人家的架子来。

王氏自从得到小神医权仲白的消息,那股子兴奋劲儿压抑了半天,直到此时才爆发出来,一时间兴奋得连牙齿都要打抖,虽然应酬了一天,但竟丝毫都不觉疲惫,同米氏在灯下筹划了半日。等王大老爷自衙门回来,也不顾哥哥又喝得微醺,又拉着他将好消息告诉出来。王大老爷立时也激动起来,兄妹两个又说了一个来时辰,王氏回客院时,已经是过了三更。

两个女儿分住客院两厢——屋内灯火居然都还未熄,王氏此时渐渐冷静下来,想了想,先进了善榴住的东厢,善榴已是换了竹色连纹的布袍子,靠在竹床背上沉吟不语,虽说做了要睡的样子,但双颊嫣红唇畔含笑,显然神思不属,哪里有半点睡意?

大女儿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

王氏心下又是一暖,含笑在女儿身边坐下,低声问,“诸姑奶奶人可好相处?”

善榴便红着脸将诸姑奶奶同自己的对话说给母亲听,“人是极好的,虽说婆婆是续弦,但只生了一对女儿,又在江南住着。即使将来我们也到江南去了,想来也断断没有……”

两母女轻声细语地说了好一番私话,善榴又偎到母亲怀里,轻声道,“这一次出来,倒是值当的!若是榆哥的病能够治好,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了,也都甘心。当时我说什么来着?时来运转,很多事心急不得,时候到了自然有个结果。榆哥那样聪明灵慧,哪里能没有他的结果?您就只管等,缘分到了,您看这不是,小神医人就到西北来了,偏偏就还在定西住着,还要住一段日子……”

要不说女儿是娘贴心的小棉袄?王氏心情本已经渐渐平复,听了善榴这话,眼泪顿时又落得同走珠儿一样。“好孩子,娘心里的苦,就只有你能明白几分了!我只盼榆哥能好起来,就是折了我二十年三十年的寿,拿我的命去换,我也甘心的!”

善榴忙又劝慰了母亲一番,回思这些年来的艰难困苦,不禁也落了几滴眼泪。好容易双方都平复下来了,才推王氏,“您也看看妞妞儿去。回了家她就静得很,回来了只说想静一静,就把自己关起来了……”

想到小女儿今日在桂家的表现,王氏心底又舒坦了几分,若说这些年来,她心头是蓄了几万斤的黄连水,这一次到西安来,这黄连水渐渐地似乎都要放空了,反而要从心底泛出甜味儿来。她擦着眼泪就笑了,“我夸你妹妹,你可别生气,这孩子真是灵xing极了,怨不得老太太那样爱她……你看看今天在桂家,知道的说她十一岁,不知道的,二十一岁的大人,表现得也没有那样得体呢。”

善榴就笑了,“我吃什么醋呀,您这话说的,我只盼着妞妞儿比我强得再多些。日后啊,我跟着沾光!”

母女俩不免相视一笑,王氏又抚慰了善榴几句,这才起身出了屋子,想了想,见善桐屋内灯火果然未熄,便又放轻脚步,悄悄地进了西厢。

虽说善桐号称要静一静,但六州同六丑两个丫鬟又哪里敢忤逆王氏,悄无声息就开了内间的门。王氏缓步进门时,只见同东厢一色一样的一张竹**,善桐面冲里躺着,连外出衣服都没换下。听到有人进来,也是一动不动的,只是哑着嗓子道,“我一会儿就起来洗漱!”

声音又哑,鼻音又重,分明是哭过!王氏心头一紧,忙几步到竹床边上坐下,将善桐翻到灯下看时。果然见得那秀丽的桃花眼,已经肿成了红润可爱的小桃子,小姑娘白皙的面颊上不但被压出了竹条纹路,更是沾满了泪痕。

善桐从来倔强,即使是被自己打了一巴掌那一次,也不过掉了几滴泪就完事了。何曾哭得这么凶过!王氏心里顿时酸痛难当,一把将女儿拥进怀中,心痛道,“怎么就哭成这样子了!”

善桐先不说话,只是一抽一抽,不出声地流泪,王氏百般哄问,她才抽噎着道,“我就是心里难受!”

话匣子打开了,倒不用母亲再问,小姑娘自己就断断续续地招认了。“我、我们家也算是名门世家,和桂家比,差、差不得多少!就是爹的官衔没他们高,又、又犯得着那样势利眼吗!她以为她是皇后娘娘,还是贵妃娘娘!我、我又不是走街窜巷的货郎担子,专要卖给他们家……染了我的裙子,一句不是不肯赔。那是她儿子,还是东宫太子?就是平国公的世子爷,也没有那样做派……我们靠她给吃还是给喝呀,要受这样的气!”

一边说,一边禁不住又流下泪来,“偏偏我们又想着……又想着……”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伏在母亲怀里,仿若一头受伤的小兽,断断续续的呜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