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中秋夜(二)

四人团坐院内,喝着厚婶送来的桂花酿,吃着各色小点、时令鲜果,说说笑笑的,倒也甚是快活。风细细拈了菱角,一颗颗的吃着,却是吃的格外香甜。嫣红几个见她喜欢,自然也都有意让着她,也并不去动。风细细剥着菱角、莲蓬,喝着桂花酿,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不觉间,一壶桂花酿竟已喝得罄尽。这桂花酿原是米酒,入口清甜,全无一丝酒味,风细细喝了起来,却是生生的将它当作了饮料,全没在意。

等喝完了一壶,这才觉得头有些昏昏的,面上也是烧红一片。抬眸看时,却觉嫣红等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痴痴一笑,她喃喃道:“嫣红,你怎么坐的离我这么远?”

嫣红三人其实早看出了风细细的感伤,因此一直沉默着没有言语,更没去阻拦她,这会儿见她忽然抬眼看来,却是醉眼迷离,双靥如火,不觉都吃了一惊。嫣红赶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她:“小姐,你醉了!”口中说着,忙吩咐着一边的嫣翠二人备水伏侍风细细盥洗。

风细细犹自不愿,挣扎着想要起身,但离座不过半尺,便觉浑身发软,到底又跌坐在了绣墩上,张口似想说什么,但说出的话语,却自模糊不清,无法辨识。

见她如此,三婢都是既好笑又担心,少不得上前,半扶半抱的将风细细移入屋内,草草伏侍盥洗。头才一挨到绵软的枕头,风细细便已沉沉的睡了过去。

嫣红见她喝得多了,心中还有些不放心,直到这会儿,见她睡得安稳,这才安下心来,抬眸朝嫣翠二人一笑:“说起来,我们小姐这还是头回喝醉呢!”

嫣翠点头,却认真道:“喝醉了其实也好!不是有个说法‘一醉解千愁’吗?”

这话一出,三人不觉都沉默了。好半晌,嫣红才轻轻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来,放下床幔,朝二人摆一摆手:“小姐睡了,我们收拾收拾,也睡吧!今儿我守夜!”

…………

风细细这一觉,睡的却极香甜,她甚至有种已睡了很久很久的感觉,然而睁开眼时,屋内却仍灯光昏暗。又自静躺了片刻,却觉全无睡意,她终究还是翻身坐起,抬手揭开床幔,朝外看去。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静之时,屋内寂然无声,架子床一侧的罗汉榻上,嫣红裹着薄被,沉沉的睡着。窗外,微黯的月光透过碧色窗纱映入屋内,静谧得近乎清冷。

怔愣片刻,风细细毕竟轻手轻脚的起身穿了衣衫。许是因为今儿喝了几杯酒的缘故,嫣红睡的却比平日要沉,以致丝毫不曾察觉风细细的动作。穿好衣裳,风细细略一迟疑,到底还是披上了早些时候嫣红翻出的那件夹棉披风,而后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

屋外院内,明月早已偏西,月色却是愈发清冷,整个小院,静寂得连虫鸣之声也都听不到丝毫,惟有桂花,依旧散发着幽幽的甜香。不由自主的长长叹息了一声,风细细仰起头来,双手合十,想要许个什么愿望,但却又觉脑中空空,竟不知该许什么愿才好。

好半日,她才摇了摇头,到底合眼喃喃道:“月亮呵月亮,希望……你能保佑我越过越好!”很俗的愿望,却又非常之实用,最重要的是,除了这个愿望,她实在想不出该许什么愿。

希望月亮能给她一个如意郎君吗?她可一向没有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手里的习惯。

希望风府阖府安康,一切顺利吗?那些人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至于嫣红等人,只要她过得好,自然也会力保她们过得自由自在。所以,还是许一个空泛的愿望吧!虽说空泛,却也无所不包呢!这么一想,她不由的笑了起来,风细细,你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贪心了呢!她想着,不由的摇了摇头。

想着院子外头还有几株桂花树,一时动了游兴的她,竟忍不住的走了出去。院子外头,花影扶疏,月影朦胧,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近似触手可及,远如雾中花,水中月,让人几疑身在人间。脚下,是一条鹅卵石小径,仅可供二人并肩而行。漫步行走在小径上,在这微寒的秋夜之中,便连扑鼻的花香也显得分外清逸。

不知不觉间,她竟是愈走愈远。微凉的秋风卷来阵阵水汽,让她意识到,自己已走到了花园的荷池边上了。这可真是荷塘月色了,她失笑的想着,却并没停下脚步。

荷池已渐渐近了,透过层层叠叠的花叶,她甚至已看到了荷池中央那座精致的八角小亭。目光不经意的一扫,她的双眸却忽然凝定住了。八角小亭内,一道挺拔的身影赫然在目。

月色孤清,荷池冷冷,却将那道身影映衬得愈发孤寂,莫名的给人一种高处不胜寒之感。

这个人,却是她名义上的父亲,也是这风府的主人——风子扬。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眼见着风子扬,风细细便自然的缩了一下身子,有些不愿对方发现自己。但当她发觉了自己的这种自然反应后,她却又忍不住的皱了眉头。她不喜欢自己的这种反应,非常之不喜欢,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见风子扬,更不希望被对方发现自己。

说到底,她还没糊涂到忘记自己如今可还在装病之中呢。

注目看着八角小亭内那道已届中年,却仍挺拔如松的身影,风细细略一斟酌,到底还是往后退了一步。她倒不是惧怕风子扬,只是觉得与他无话可说,既如此,还是不见的好。想得定了,她便又往后退了一步,欲待悄然离去。然而下一脚踩落之时,她心中便是一惊。

“喀”的一声树枝折断的脆响在平日听来其实并不如何响亮,然而在这静寂的秋夜,却显得如此清晰,清晰得几乎在下一个瞬间,冰寒刺骨的眸光便已扫了过来,随之响起的是简单的一个字:“谁?”语声虽自低沉清冷

,但听在风细细耳中,却仍能觉出那丝压抑不住的火气。

既已被发觉,风细细也自得耸了耸肩,定一定心神后,她迈步的走了出去,神色是一迳的平稳,言语更是中规中矩,不卑不亢:“女儿不肖,静夜闲走,不想竟扰了侯爷兴!”

只是这话一出,她自己都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为别的,只为女儿这个自称。

乍一眼见她,风子扬竟不由自主的怔了一下,及至听清她的言语,面上神色更是一滞,好半日,他才徐徐道:“你是……细细?”只从这话,便可知道,他初时甚至没有认出风细细来。

此细细早已非彼细细,见他如此反应,风细细自然说不上伤心,但心底深处却仍不自禁的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凉之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早已离去的风细细。

她并没刻意掩饰自己此时的心情,而这丝悲凉之色便也自然的被风子扬看入眼中。偏西的明月将如水的月光洒落在这座花园内,这一刻,父女二人遥遥相对,却是各自无语。

风细细不耐这种僵持,又等一刻,到底朝着风子扬远远一礼:“秋夜冷寒,恕我失陪!”说过这话后,她也并不去看风子扬的面色,径自掉头就走。却是有意没再用“女儿”二字自称,她可不想再起一身鸡皮疙瘩,至于风子扬怎么想,她可也管不着。

没想到她竟会掉头就走,风子扬面上不自觉的现出一丝愕然,薄唇略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到底还是没有出声。秋风乍起,吹动风细细身上所披的夹棉披风,愈显骨瘦支离,令人几乎担心下一刻,她便会随风而去。这一刻,风子扬的目光愈发的深沉复杂。

感觉到风子扬的目光如附骨之蛆一般牢牢的落在她的身上,风细细忍不住愈走愈快,到了最后,几乎便是在奔跑。直到远离花园,确定风子扬绝无可能看着自己时,风细细这才稍稍缓下脚步,她的心跳仍有些快,背后更是汗津津的湿了一大片。风子扬无疑是能给人很强压迫感的男人,尤其当他凝眸不置可否的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风细细想着,不禁摇了摇头。

说到底,她仍是有些心虚的,毕竟是她占了风子扬女儿的身躯,虽说这个女儿,风子扬并不如何看重。心绪一定,她的脑海中,却又不自觉的现出了才刚的那一幕。

荷池小亭,一人**,满袖清冷,一身孤单。

他……这是在想谁?不会是刘氏,因为若是刘氏的话,他也实在不必作出这副姿态了。他的这副模样,倒像是在缅怀一个早已过世之人。这个念头才一浮现在风细细脑海,她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瞿氏夫人。难不成,他心中真正在意的,竟不是刘氏,而是瞿氏夫人?

她默默想着,不觉有些出神,脚下步伐也随之放慢了许多。

其实细想起来,倒也不无可能呢?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忽然真正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只是可惜,这个世上,从来都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卖的!

一念及此,风细细一时竟是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言下颇多嗟叹之意。

不过此事于她,也不过值得这一声叹息而已。说到底,死者已矣,往日总是不可再来,更不说,她从来也没打算去过问这些个事情。这么一想之后,她的心情倒也轻松了许多,抬头看时,却见一座小院静静矗立,却原来她已折返了回来。

空中明月早已悄然黯淡的挂在了西头,东方,一线鱼肚白已依稀可见。

许是晚间喝了几杯酒的缘故,这一晚嫣红睡得格外沉,风细细的悄然出去,再无声归来,竟丝毫不曾惊动了她,而这,也正合了风细细的心思。行若无事的进屋,复又在**躺下。她本以为,自己出去走了这一趟,又无意撞见了风子扬,必然难以入睡,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才刚在**躺下,便很快睡着,而且这一睡,却是将将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全身舒泰的在**伸了个懒腰,睁开双眼时,却见嫣红正轻手轻脚的在一边收拾着绣箧。她很是自然的唤了一声:“嫣红!”

嫣红闻声,忙不迭的放下手中之物,匆匆走了来,且笑道:“小姐这一觉睡的可真是香甜!”

偏头朝她一笑,风细细问道:“怎么这么一早就在收拾了?厚婶已进府了吗?”

嫣红点头道:“厚婶一早就来了!这会儿正在侧屋帮着收拾!小姐去别院休养身体一事,夫人也已应了下来!赶巧这十数日,只今儿最宜出行,因此定了今儿便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