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夏季的夜里总能带给某些人有些意外的惊喜,可许渊齐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哪怕是前途未知或是身陷囹圄,有心的人听了去也能凭空给心情加点色彩,阴暗的或是鲜明的,其实都好过一张空落落的白纸。

许渊齐正是这么一张白纸,下山前他还立志报国,可如今呢?因为眼见得一点暗影门的不好,他就心生不满,舍本逐末的跑到了这个地方,和一个与国家大事毫不相关的秦玉城斗法,更可悲的是他至今都连秦玉城的面都没有见到。

许渊齐长叹一声,他第一次面对月光有了孤寂后悔的感觉,他开始后悔自己孤身到这里来,是不是真的错了。

月色如水,不如说如一层轻纱,或是一层雾,或者是碾碎了的柳絮,或者是某些人踟蹰不定的哀伤。

隐隐的箫声开始越来越清晰,许渊齐情不自禁,微微闭着眼睛,遂着箫声的引诱迈开了步子。

许渊齐只觉得那声音冷极了,像是缠着吹箫人怎么也派遣不了的悲哀,所以那吹箫人就只能不断的吹下去。

许渊齐和着箫声的起伏吟道:

“月色骤冷羞花暖,

缕缕轻笛夜夜寒。

野渡河舟何人顾,

曲径何日是通幽。

身入庐山面目非,

香炉紫烟燎人魂。

当日许天摘日月,

一入世事步步深。

……”

许渊齐吟着,听的是这吹箫人,吟的也是自己。箫声忽的激昂起来,他也开始一脚深一脚浅。

“曾是龙胆气焰长,

如今卧虎枯松岗。”

箫声再变,这一次却是杂乱起来。

许渊齐回过神来,摇摇头:“不对不对。”转身欲走。

笛声却如刻意挽留般再次和婉起来。

“他乡悲愁有人识,

一曲苦乐两不厌。

壮士山河终无影,

百年兴亡皆是苦。

以我浮萍芦苇根,

堪许凌云壮志梦。”

吟到最后两句,箫声陡然出现一个尖锐的极不和谐的音符,骤然停下。

许渊齐依旧眯着眼睛,续念着:

“恨不该吹此玉笛,当下吟诗是何人?”

而后对着屋顶高处一个白衣男子笑道:“阁下是在学琵琶‘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吗?”

屋顶上的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许渊齐,他一身洁白的长袍,手持一根碧绿略微透白的玉笛,面目白净清秀,于月色下更是仙风道骨,风采绝伦。

于子逍也爱穿白,不过透出的是浪荡不羁,与此决然不同。

这人当然就是林如枫。

许渊齐抱拳大声道:“许渊齐多谢林兄救命之恩。”

“你还通音律吗?”林如枫不应答,只是笑着问道,只不过笑容中显得有些苦涩。

许渊齐也跟着笑道:“不通。”

林如枫的眼神里有些伤感:“既不通音律,那适才小兄弟所颂,是谁的故事呢。”

“当然是吹箫人的故事。”许渊齐道。

“哦?”林如枫道,“箫就在我手中,小兄弟看不出我便是那吹箫人吗?”

许渊齐应和着打趣道:“林兄现在连箫都未触口,怎么算得上是‘吹箫人’。人生百味,朝夕之间,人或许就变了。”

林如枫看着他笑道:“就凭你这句话,我救你不算枉费心机。”

“日后还长着呢!”许渊齐说着,他身形一涨,飞身坐到男子的身边,顾不得男子诧异的眼光,一把拿起旁边的白玉杯,往自己嘴里送:“这人生苦的很,我从前不知道,现在终于知道,却觉得有些晚了……”

一股子意外的辛辣钻进喉咙,欲将吐了的时候,许渊齐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扯着嗓子皱着眉毛给生咽了下去。

许渊齐捂着肚子,满脸埋怨的看着林如枫:“这里面不是茶吗?”

林如枫憋着笑扭头转向一边,拨弄着手里的玉箫:“这是酒,竹叶青。”

“酒是俗物。”许渊齐把酒杯一抛,毫不留情面的说道。

林如枫怪异的看着他,继而说道:“人人都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俗物?”

许渊齐道:“他人所言未必是真。农家百斤粮食,统共能酿的几近好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酒出身农家却不能惠及百姓,是忘恩负义之辈,不是俗物又是什么。”

林如枫低头略有所思,正回味着许渊齐刚才的话,却猛然看见他倒了满满一杯,咕咚咽了下去。

“你不是说酒是俗物,又为何要喝呢?”

“不是‘竹叶青’吗?竹虚怀若谷,风人采其弃叶,酿以甘泉,泉香酒洌。出于不俗,造之不俗,饮之不俗,自然得另眼相待。”许渊齐轻松笑道。

“看来我救了个奇人呢!”林如枫长叹一句,心里倒觉得自己俗气起来,却仍然觉得不甘,反驳起来:“竹虽以隐士自居,却相互依傍,聚而成林,藏污纳垢;虽称颂清高,却也是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与那墙头之草又有何分别。倒不如玉石,千金难求,也担得万世清名。”

许渊齐总觉得他话里带刺,虽然林如枫救他性命,可他却是帮理不帮亲之人,跟人辩驳几句更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当下也毫不示弱道:“非也非也。玉金贵不假,可是世间还是美玉甚少、暇玉居多。鱼目混珠、鸡犬升天,这才是藏污纳垢。而且玉千金难求,虽是绝顶清高素净却难免孤高自傲,拒人千里之外而画地为牢。如此倒还真不如一株瘦竹,曾无优劣,年年生长,生生不息。”

“而之余国家、民族,竹性则更加珍贵。若是世间人杰尽是孤傲如斯,珍稀如斯。人间哪得昌盛,岂不是踟蹰不前。”

林如枫手里的玉笛不断在手掌上拍打,哑然失笑:“憎玉厌玉,还是第一次听闻。”

“在下可曾未说‘憎厌’二字。”许渊齐摇头制止,颇有见地的说道,“玉发于石缝,千锤万凿,历经磨难才得一块,万古流传。谁敢不服呢。万事都要分开看,各执一词反倒都成了盲人摸象,为笑后人。即使这历朝历代奸佞之臣,都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只有不完美才能不断驱使人追求完美,这样,历史才能发展嘛。”

林如枫收敛了笑容,语气突然微微凝重起来:“兄台所言,是说世间还要多谢奸佞之臣吗?”

许渊齐感受到了他语气中压抑的愤怒,正色说道:“‘食色,性也’,人间没有绝对清净之人。但是大奸大恶、杀人骨肉、夺人妻女、欺占财货、勾结外贼、卖国求荣、数典忘祖等,我必除之而后以安民定邦!”

林如枫突然不可思议的看着许渊齐,神色略微激动起来,继而却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你不适合来这里。”

许渊齐扑哧一声笑起来:“林兄这般超脱入仙之人都安居在此,我为什么不行。而且我也是师命难违,若不遵循,不就成了‘数典忘祖’了吗?世间多豪杰,在下还没有找死的打算。而且……而且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适才我还迷惘着,不知怎么跟你说了些话反而通明起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还为忙于为已经做过的事情后悔,那这些未作的事情要什么时候才干的完?”

“许兄如此才华,只可惜……”林如枫顿了顿,音拉的老长,露出满脸的笑。

“可惜什么?”许渊齐问道。

林如枫微笑起来:“可惜你不通音律,否则在下定当与你切磋一下,在这人称‘鬼窟’的暗影门里,做个高山流水的知音岂不是江湖上大好的佳话。”

许渊齐不甘心道:“这又有什么。钟子期也是一介樵夫,虽然听得出高山流水,谁晓得他是不是会弹琴呢。兄台可不要小看我这五音不全的人呐。”

林如枫哈哈大笑,将玉箫往前前指:“钟子期就算不懂琴,若是会了,岂不是锦上添花。在下可不愿错失这个绝好的机会,就请这位‘钟子期’兄弟学一学音律如何?”

许渊齐两眼放光,伸手就接过那杆白玉箫。他早就想学了,只不过他两位师父似乎都不是音律的高手,再说一人哪里学得了这么多的东西。“这回渊齐就却之不恭了。”许渊齐笑道。

觥筹交错,两个截然不同的曲子曲曲折折的从一杆玉箫里吹出来。这个时候欢乐和友情似乎在拥有的时候永远都望不到边,一旦失去却也永远不会挽救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