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顾司明的日记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她正拖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朝着楼上走来。

“吵。”我淡淡地说了这个字,但滚轮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她并没有能注意到我的话。而是一个劲往上提箱子,直到把箱子安稳地放到了平台上。

“Bonjour!”她朝着我伸出了手,我在看到她脏兮兮的掌心时,犹豫了。她注意到了这一次,尴尬地一笑,把手收了回去。“我一出电梯,箱子就掉下去了,哈哈。”

我没有说话,她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怪人。而我,也确实是。

她于是拉着箱子朝着对面走去,打开了房门。“你可以叫我Elvira。”临近门,她回头对我说道。

在巴黎,她的长相并不出众。但那一刻,那略带青涩的笑意,像是一簇火苗,让我的内心似乎亮堂了一些。

这是我在巴黎休养的第三年,也是这三年来,第一次发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不让我这么讨厌的人。

2013.7.2:我发现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除却每天用于发呆和写作,我似乎对楼层里新来的那个住户很有兴趣。

我了解到了她上下班的时间,不自觉地会在那个时间带着阿布去小区里散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似乎就是为了远远地见上她一面。

我曾经问过我的主治医生,他告诉我能够出门,那就是一个好现象。既然是对我的病情有帮助,那我就该将这项额外的活动继续下去。

晚上,我正坐在沙发上写稿,突然传来一阵很急促的敲门声。起初我并不想理会,但是声音越来越大,而我也有一种预感,来人是她。

我急匆匆地跑过去看门,就发现她半跪在了门口,样子很是虚弱。她朝着我伸出了手,对我说了第一句话:“快送我去医院……”

从她搬来这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她怀孕的秘密。这样未婚有孕的女孩在法国并不少见,但我看得出来,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我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一切,从来不去追问。我送她去了医院,又亲自带着她和她的女儿回了住处。

佑溪患有先天性的白血病,深知单亲妈妈的不易,我开始帮助她的生活。我很喜欢佑溪,也渐渐地发现,我向她们靠近,不只是为了佑溪这么简单。

2014.1.1:今天我真的很高兴,医生告诉我,我的病已经完全康复了。那天晚上,我买了威士忌和她爱吃的栗子蛋糕,打算和她们一起庆祝。

我在她惯常回来的路口等着她,一直等到晚上九点,突然一辆陌生的车子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从车上走了下来,陪同她的,是一个长相俊逸的男人。“司明,这么巧?”她看到我在这里,显得很惊讶。

在看到她身边那个男人的时候,有一种久违的压抑感侵袭了我的大脑。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我正好路过,先走了。”我想着再不能待下去了,就朝着公寓走去。

“司明!”

我听见她在背后叫我,但我一刻都不能耽误。我躲到了自己的屋中,关锁了门窗,拉上了窗帘,不然任何一丝光线进入我的视野。

这种感觉陪伴了我二十二年,我比谁都了解它的可怕。我知道,我的病又发作了。

2014.3.9:这一天,她带着佑溪和我一同去参加了一个聚餐。在那里,我见到了那天送她回家的男人,还有他那个略显神经质的女朋友。我曾一度怀疑,这么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但有时候感情就是这么奇妙,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有两年多了。

而了解到他们的关系以后,我似乎轻松了许多。

2014.8.8:这可真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昨天晚上11点多的时候,我正在改稿子,她突然打电话来跟我说似乎很久没看电影了。这是我前天跟她提的事情,确切的来说是一场约会,而她居然答应了。

我几乎是兴奋得整夜没有睡觉,以至于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我连续喝了五杯咖啡,才让自己的中枢神经稍微兴奋起来。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5点,但我在家里坐不住了,4点多的时候就已经赶到了广场。在她出现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语无伦次。但我还是得假装镇定,淡淡地告诉她:没事,我正好也要在这里买书。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吻了她。她害怕地推开了我,我以为自己冒犯了她。但我看的出来,她似乎想到了一些别的可怕的时候,她紧紧地抱着我,告诉我:不要离开她。

那一刻,巴黎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我却觉得特别得宁静,仿佛这世间只有我和她。也是那个时候,我决定要好好保护她一辈子。

2014.8.15:佑溪晕倒了。医生大声斥责了她,她哭得好伤心,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自己的身上。我想安慰她,但她却把我推开了。

“对不起,司明,佑溪需要我照顾,我根本没时间、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发展一段关系。”

“我和佑溪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你值得更好的女孩子。”

“司明,我们已经结束了。”

“……”

她无数的话仍在我脑中回响,但我却一点都不怪她。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没能走进她的生活,也没能替代她心中尚保留着的某块位置。

我从来都只想要她过得开心,若能让她开心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阿布正陪在我的身边。抚摸着它柔顺的毛,总是能带给我平静。

我以为我的病会再次发作,我以为我会疯掉。但这一切,在这一夜并没有发生。不能说我和她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至少她治愈了我的病。这该是一件最值得庆贺的事情。

可是人哪,曾经最大的希冀实现以后,又有了别的烦恼。实然,我决定和她做回朋友。但是,我还是停止不了对她的思念。

我想现在,她若是能焕上一句“司明”,我一定会热泪盈眶吧。

2014.8.17:这是截稿的最后一天。我已经两天没有见到她了,佑溪出院了,她要在家里照顾她。我以为一切都会恢复到从前那样,至少在今天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像往常一样在一家西餐厅用餐,这家餐厅的人一到下午两点就很少。但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来了一大群人。

吵。我又有这种感觉了。

我的神经紧绷起来,握着餐具的手开始打颤。在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立刻起身去结账。

那群人也跟了过来,每向我靠近一步,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压迫了一般。

“快点啊!怎么这么慢啊!”

“不认识钱吗?”

“……”

我看到手里的纸币由一张变成了无数张,到最后在我的眼前打转。我努力地结完了账,朝着门外走去。

脚下一软,我晕倒了。

醒来已经是在医院里,我被告知,我的抑郁症又发作了。

这个自出生就伴随着我的疾病,在我寄情于写作后稍得好转。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国内的环境不大好,在医生的建议下,我搬到了相对慢生活的巴黎。

这是我在巴黎的第五年,我很庆幸这个城市带给我的些许改变。但我知道,这样的改变已经达到了饱和。只要她还在我的身边,我就完全不能从抑郁症中走出来。

我选择离开巴黎。这于她、于我,都是最好的结果。

午夜,这个喧嚣的城市突然安静了许多。不知道是药起了作用,还是我太多敏感。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就像当初第一眼见到她时,我的心中有一簇火苗,忽明忽灭、忽冷互暖。

我想在我离开巴黎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带走。唯有这个朝我突然走近、又突然离开的女人,就足够让我回味一辈子了。

合上书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韩佑溪早在韩梓悠的怀中沉沉睡去,完全不可能注意到她的妈妈早就哭成了泪人。

韩梓悠轻轻擦拭着眼泪,感慨良多。若不是这本小书,她根本不知道顾司明原来有这么多的故事。或者说,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去了解过他。

他在她的面前,总是带着一抹温柔的笑。而他的眉眼里,总是浸润着一丝坦然。这样一个人,竟然有着这样可怕的疾病。

她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人本不愿憎恶这个世界,但却由不得他来控制自己,他失去了爱与喜乐的能力,只能无奈且痛苦地与所有人脱离,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仿佛能够感受到,此刻的他一定是孤独地蜷缩在沙发上,明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却敏感得辗转反侧。

她以为,离开他是为了不拖累他,却没想到害他旧病复发。想来最残忍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她自己。

顾不得此刻已经是深夜,韩梓悠拿出了手机,拨通了顾司明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