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平间里出来,路德维希从医院一个偏僻的后门走回大街的另外一端,恍惚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还好在royal餐厅,她没有被夏洛克气的口不择言说分手……她当时真想这么冷笑一声,她差点就说出口了。

要是真的分手了,以后她哪天病死了,老死了,呆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孤零零的。乐世微看人品就知道一定会早死早超生,不指望他能来认尸……那她岂不是要在那种荒凉地方住很久?

所以说,还好。

等这件事情结束了,她还可以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庆祝樱桃小丸子生日,还可以一起破案打怪,顺便吐吐苏格兰场的槽。

……

她此刻头发散下,衬衫穿反面,在腰间打了一个结——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夏洛克既然认为艾瑞西和亚图姆有关,不可能不让人监视着圣玛丽医院。

所以,即便出了太平间,甩掉了之前可能跟着她的人,她还是不能松懈。

……很好,再和夏洛克谈一个月的恋爱,她就可以直接去申请美国fbi资格了。

她走进旁边一个红色的电话亭,投了一个硬币进去,凭着记忆,拨通了买家的电话。

——为了避免录音,她把手机的电池拔下来了。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路德维希很快地说:

“我是梵-路德维希教授的女儿,清单已经写好电子稿了……我们是否可以见一个面?现在?”

那边的男人打断了她,声音疲惫:

“抱歉……小维希,我恐怕买不了了。”

路德维希顿了一下:

“为什么?我们都已经说好价格了,先生,手稿绝对是完整的。”

“我完全相信教授和你的品质,但这不是手稿的问题。”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想瞒着你,小维希,我在杂志上发表的一篇重要论涉嫌数据造假……就在刚才,我已经收到了银行的信用卡冻结通知。”

……就在刚才?

“我很难过……为什么论涉嫌造假,会冻结银行存款账户?”

“因为他们怀疑我挪用了大笔数据研发的专用资金。”

他忽然崩溃地说:

“哦,不,他们又打电话来了……他们根本不是怀疑,他们证据确凿,我这次一定会身败名裂。”

他那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像在收拾着什么东西:

“我恐怕必须要挂电话了,小维希……”

“等等,先生,我还有很重要的问题——是代我父亲问的。”

听到她提到路德维希教授,那边才缓了缓。

路德维希握紧了电话:

“那些证据……是真的吗?”

是真的涉嫌造假,还是……栽赃?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证据是真的……我没有什么好隐瞒,因为即便是上帝,这次也无法帮我逃脱罪名了。”

……

路德维希怔怔地挂了电话。

……她不应该怀疑夏洛克的。

但是在royal餐厅,他看过她的手机,她和买家的聊天记录也在上面,而这位先生论数据造假被爆出的时间……也太过巧合。

路德维希按住太阳穴。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的机票已经预定好,晚上十一点的飞机,还有两个半小时,就差付款了。

卖房子?还来得及吗?

路德维希想了想,想不出她楼下住户的名字,只好拨通物业的电话。

电话是门口的保安接的。

听完她的来意,门口的保安轻快地说:

“卖房子?我劝您不用费劲了,我们这一带是卢浮宫广场的规划区,已经被划入了拆迁范围……说来也奇怪,之前还没有这种说法,今天中午突然下发的件。”

……今天中午?

为什么又这么巧?

那个时候她刚刚见到安和没有多久,正聊到埃及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把要去埃及要借钱的事告诉夏洛克。

知道她想去埃及,并在当时劝阻过她的人……是安和。

……

路德维希慢慢推开电话亭的门。

天已经快黑了,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夏洛克用麦克罗夫特达成目的,亚图姆用刀子和炸弹达成目的。

排除了夏洛克,在她有限的接触范围中,能逼迫开发商签发件的强大组织,只有亚图姆和他的教众们。

夏洛克一直在告诉她……安和是虚构的记忆,艾瑞希是一个阴谋。

当证据排除一切,剩下的事实,即便看上去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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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路德维希放下衬衫,直接把发带扯下来——无法和买家见面,她的伪装已经没有必要了。

不知道走到哪里了,身边的人慢慢多起来,似乎她走到了某条商业街。

街灯的灯柱是黑色的。

一盏一盏小圆路灯,就像一个个浮在半空的光球。

她走在街上,站在人群中,人们经过她身边,就像虚晃过的鬼影子。

……谎言。

她喜欢吃辣,不喜欢甜。

……谎言。

爷爷奶奶,闺蜜朋友,安和,还有……爸爸妈妈。

……谎言。

当她自以为的一切都是谎言的……那她身上,有什么是真的?经历都是空白,那是什么,形成了现在的她?

水源是画出来的,水流从哪里来?

……

不远处,有谁在弹钢琴,毫无章法,像是黑白琴键上,一按就按了一个巴掌下去。

钢琴……谁在弹钢琴?

路德维希怔忡地抬起头。

前面是一家法国咖啡馆,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坐在落地窗的钢琴边,乳白的窗帘,栗子色的长发,她姿态娴静,是德国人的面孔,教宝宝一个音一个音地弹奏。

原本的钢琴师,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

……

就像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照亮荒原上,扭曲的巨石和错综盘虬的矮树。

是了,钢琴——她还有钢琴。

记忆可以编造,爱情可以虚构……但怎么解释,她会弹钢琴?

……

路德维希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装了几次才把电池板装上去。

手机里只存有两个号码,她顿了顿,拨通了第一个。

电话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接通了。

可她拿着电话,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对面也静默了一秒,随后,他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右手边有人在谈论甜品折扣,车辆引擎发动的声音整齐且连续,说明你在某个红绿灯路口,而且是条商业街,综合圣玛丽医院的位置……你在皇后大道?从圣玛丽医院大门到皇后大道要绕过整个医院,你跑着也没有这么快,你穿过了地下室……你去了太平间?”

夏洛克顿了一下:

“哦,维希,你已经无聊到去太平间参观了吗?那里的规模太小了,如果你想要参观尸体,应该找我……”

……她男朋友的area果然很扭曲。

路德维希扶住额头:

“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说……你在哪儿?”

小孩子杂乱无章的钢琴声传来,传进两人的交流的讯号里。

夏洛克沉默了一会儿,说:

“贝克街。”

……

贝克街。

好几天没来,再走进来,就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郝德森太太依然不在,大概在搞定亚图姆之前,夏洛克都不会愿意让这个腿脚不怎么利索的老人回来,可怜的老人估计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忽然去希腊度假了。

变相的保护,强势,冷淡,而别扭……典型的夏洛克方式。

路德维希飞快地跑上二楼。

推开门就看见,在贝克街暖黄的灯光下,夏洛克坐在那里,正在慢慢擦拭他的小提琴,背后是大朵的暗红色花朵——那是她挑选的墙纸。

他做什么都极有效率,除了面对他的小提琴时。

路德维希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夏洛克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淡淡地说:

“虽然我已经推理出来了,但是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你想和我说什么?”

路德维希刚想对他微笑一下,就被他的话卡在了一半。

她收起还没来得及上扬的嘴角:

“你知道我想和你说什么?”

……

浓郁的灯光,浓郁的花纹,还有……她黑色的浓郁的眼神。

就像……浓郁的咖啡香。

夏洛克看着她,神情不变:

“和你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钢琴声……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找到了能够证明你没有被人植入意识的证据,那就是你对于钢琴的熟稔。”

“……”

短暂的惊愕后,路德维希慢慢地眨了眨眼:

“你知道……我会弹钢琴?”

“这件事你的确掩藏的很好……我差点就忽略了。”

夏洛克平静地看着她:

“你的家里没有一本和钢琴有关的书,你从来没有

去上过钢琴课……但在麦克罗夫特绑架你去喝茶的那次,你坐在他对面,正对着监控,手指敲打的节奏是有规律的,你在无意识里弹出了《d小调托卡塔》……这段视频至今还备份着。”

——《d小调托卡塔》。

她学习的第一条巴赫德作品,宏大的宗教复调,紧张的时候听,会让她平静。

但她不知道,在她紧张的时候,她还会把这首曲子无意识地弹出来。

……

“你到底是观察了我多久啊,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是……受宠若惊。”

路德维希指的是那次在泰晤士河畔,夏洛克带着她弹《古老的法兰西》时,她问他什么时候学的钢琴,他回答说——

“新学的……准确时间大概是你被我哥哥绑去喝茶的那一天。”

原来……她暴露的,这么早。

她以为在女朋友之前,她至少是夏洛克的室友,或者再多一点,是半个朋友,毕竟直接从陌生人升级到女朋友,实在是太突兀了。

但现在看来,那个时候的她,和夏洛克平时接手的案子,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不,现在也没有什么区别。

……

夏洛克擦拭完最后一根琴弦,把小提琴放到一边。

“我的话说完了……你现在可以提出你的疑问。”

“我没有什么疑问了……如果你早就知道我会弹钢琴,想必已经排除了这条。”

她觉得荒谬,有点想笑,有点……得而复失。

“乐理这么庞杂的系统,记忆这么复杂的体系……先生,我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我做着梦也能学钢琴?”

“在梦里,大脑只能显现它在真实生活中记录过的事,而不能创造新事物。”

夏洛克语气依然平静,就像……就像心理医生,面对着他的病人。

慢慢地,平静地,残忍地……把真相,一页页地翻开。

“在梦里,难道你不是坐在一架钢琴边学习钢琴?区别就在于,现实中没有学过钢琴的人无法自己给自己提供真实的乐理知识,而有人在你的钢琴谱里加入了完整的琴谱。”

他一贯冰冷而高傲的脸上,难得出现这种耐心解释的表情。

“当然你可以弹一条给我听,证明你技巧高超,绝非梦里可以获得……但是我可以肯定,你的指法是生疏的,你的手指是僵硬的。”

路德维希僵在那里,说不出话。

……她没有办法反驳。

李维希会弹钢琴。

但是因为李维希害怕身份被怀疑,路德维希的手指,从来没有经历过练习。

……

“因为标准的钢琴指法是用指尖弹奏,弹钢琴的人指腹上会比平常人有更多的细纹……你没有这些,维希,在发现你毫无来由地熟知乐理之后,我已经做过类似实验,被植入钢琴知识的自愿者弹奏的音频还存在我的硬盘里。”

路德维希没有很认真地听他的话,她只是看着他的脸,微微地笑起来。

……他灯光的面孔,那样英俊,就像希腊大理石基底上,完美的,冰冷的雕塑。

她把手从夏洛克的膝盖上放下,站起来: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先生……你都已经替我说完了。”

……她本来想,只要她能证明艾瑞希是无辜的,再向她男朋友的钱包申请贷款,至少不会被拒绝。

她走到门边,握着门把手,觉得累极:

“我还有事情要做……先生,晚安。”

夏洛克紧紧地看着她的背影,坐在沙发上,并没有动:

“你下一步想去哪里借钱?卖房子?还是你那个朋友乐世微?那我劝你不要去了。”

他的声线低沉,带着薄暮的颜色。

橘黄色的光芒,斜斜地打落地窗帘上,涂抹在他大理石一般的侧脸上:

“因为……你那个朋友,是不存在的。”

路德维希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凝固住了。

她微微侧过脸,睁大了眼睛。

……他在说什么?

“我说过,你的问题远远不止被人植入记忆这么简单,那是被动的,和你本身的心理状况并没有关系。

夏洛克抿了抿唇,在此刻才显出一分情绪上的波动来——他的手指握紧了。

“但这个不一样……维希,你有很严重的妄想症,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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