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仪式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安和在这个世界的朋友很少,来得人中,有很多是咖啡馆的客人。

灵堂也依然是黑色的。

路德维希送走了安和赠送房子的对象安纳西老夫人,对一直百无聊赖站在她身后的福尔摩斯先生说:

“殡仪馆的人真是太刻板了,如果我死了,请记得把我的灵堂布置成粉红色。”

她今天的话尤其多。

夏洛克:“刻意多话是逃避伤痛的表现,维希。”

“我没有逃避伤痛,我在和你说正经的……记得骨灰盒旁边也不要放白色玫瑰花,要放一桌子粉红色的y。”

路德维希动了动站得有些酸软的腿。

因为药物,她的头还是昏沉沉的:

“我知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给你友情科普一下,这是日本一九七四年诞生的一只英国猫。”

“……”

夏洛克坚决地说:

“我不会记得的。”

等人都走完了之后,威廉-莎士比亚走到路德维希面前,看上去很憔悴,庞大的身躯几乎瘦了一码。

他伸出肥厚的双手,抱住路德维希:

“我感到很抱歉……十分抱歉,身为他唯一的朋友,却没有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陪伴在他身边。”

他趴在她肩膀上,泣不成声。

黄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在她黑色的长裙上。

……路德维希觉得再让这个熊一样的男人趴在她肩膀上哭一分钟,她的裙子就可以拧出水来了。

但是她并没有避开,只是伸手回抱住他肉感十足的肩膀:

“这不是你的错。”

“可否借您两步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拧了拧鼻子,发出的声响就像蒸汽机在轰鸣:

“艾瑞希之前以为再也见不到您,和我交代了一些事,之后我因为入狱也没见过他,就姑且把他之前的话当作遗言告诉您。”

路德维希看了夏洛克一眼。

而他也正低头看着她。

……

她对莎士比亚说:

“这位先生我不必回避他,他是我的现男友,夏洛克-福……。”

“不不不,您不用介绍他,我知道他叫夏洛克-福尔摩斯。”

莎士比亚盯着夏洛克:

“在监狱里我百口莫辩,可当这位先生出现时,只用了短短一分钟就找出了警方的漏洞……于是我被释放了,我对他充满了感激。”

虽然莎士比亚的语气着重强调了夏洛克对他的帮助,但从他看夏洛克的眼神,路德维希可没有找到丝毫“感激”的存在。

她转头,看着夏洛克的下巴: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夏洛克看上去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的案子是雷斯垂德办的,显然苏格兰场无法识破亚图姆刻意留下的线索。我帮他洗脱了罪名……亚图姆的确使用他的船只运送人类内脏,但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好像已经把事情说完了。

在夏洛克看来,事情也的确是说完了。

但不用脑子都知道,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肯定不止这些。

……

路德维希看着夏洛克,没有动。

夏洛克在她的目光下不得不再度开口:

“他虽然没有贩卖器官,但他私底下盗卖中国商朝古董和古尸,现在中国大使馆已经向英国政府提交了申请,他将面临巨额的赔款。”

他皱了皱眉:

“可这和我们的案子没有关系……他藏得很好,除了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原来这才是莎士比亚之前那句“什么都卖”的真相。

贩卖器官并不是谋杀,只用坐牢,但贩卖古尸和古董在中国是相当严重的罪行,周朝以前的物甚至会被判死刑。

他们没有办法处死一个英国人,但赔偿会是惊人的。

……

“没错,我和我的女儿将一辈子负债累累。我请求他不要说出真相,我情愿背着贩卖器官的罪名坐二十年的牢来赎罪,只愿我的小阿马兰妲不受波及……她才十八岁,她是无辜的,不是吗?”

莎士比亚的目光冷冷地:

“可无论我如何哀求,他都不为所动。小姐,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这种铁石心肠的人在一起,好小伙我可以介绍给你一大把……”

感受到身后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路德维希飞快地打断了莎士比亚:

“我们跑题了,现在说说艾瑞希想要告诉我的事好吗?”

莎士比亚的目光又回到路德维希身上。

“艾瑞希要告诉您的事情有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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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件,除了店铺的股份他转让给了我,其他财产他都赠送给了您,并要我告诉您这本来就是他为您准备的,如果您不接受,这些财产就会失去主人,漂泊无依。”

路德维希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安和的骨灰在她右手边,小小的一个黑色坛子,沉默地矗立在受难的神像前。

一缕阳光透过敞开的礼堂大门,照射在白色的玫瑰上。

他和他平时的风格一样,沉静得就像个影子。

财产转让需要时间来办理手续……他是在多久以前,就开始为她筹划这些事情?

……

“第二件事,关于他送给您的生日礼物。他要我和您强调这是他最后送给您的东西,无论如何,请妥善保管。他还说,人生总有走到尽头,无能为力的时候,这时候请您去看看他的礼物,这就像他站在您面前一样。”

……礼物?

这两天太忙,她还没有来得及拆开看……可为什么又提到礼物?

路德维希愣了一下:

“当然,这点他不用担心。”

这很奇怪。

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从未丢弃过,哪怕是他用草编的小东西,她嘴上说着嫌弃,也会细心地收进盒子里。

他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和她反反复复地提保管礼物的事?

是单纯想要保留住自己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还是……别有用意?

……

“第三件事可有可无,艾瑞希和我说的时候也不是很认真。但既然他说了,那我想我有这个义务转达一下——您是否和他要过日本学方面的书单?”

……书单?

安和每天在看什么书她一清二楚,根本没有问书单的必要。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背对着夏洛克说:

“当然,我提过一次。”

“他说,如果你以后还去我店里买东西,就让我告诉你他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是渡边淳一,但这位作家的笔现在还没有磨练出来,如果再给他五年,他的作品将出乎你的意料。”

莎士比亚抹了抹眼睛:

“我实在无法了解你们的心思,人生的最后居然在谈日本学,不应该开一瓶纯伏特加嚎叫到天亮吗?”

……别说莎士比亚,她现在也无法理解。

因为安和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根本不是渡边淳一,而是津岛修志。

而且渡边淳一的高峰作品在一九九七年就已经发表,之后再也没有一部作品如此经典。

安和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说五年后才是渡边淳一的高峰?

……

路德维希背对着夏洛克,在夏洛克看不见的地方,微不可见地皱起眉。

安和的骨灰坛,静静地立在白色的玫瑰中央。

不言不语,安安静静。

……

你没有说话,你一言不发。

但是,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

心里疑惑,表面上,路德维希还是对莎士比亚说:

“谢谢你转达他的话。”

“作为他忠实的朋友,我也想给你一句劝诫。”

他瞥了她身后的夏洛克一眼,:

“您挑选的伴侣无疑具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极为强大的手段,但他也有一颗铁做的心……恕我直言,他丝毫看不见人们的痛苦,他能看见的只有真相和逻辑。”

……

夏洛克-福尔摩斯会帮他洗脱罪名,是一个意外。

不过是因为他在去监狱里处理其他事务的时候,顺带看见了他,顺带发现了破绽,于是顺带把他救起……也将他打入了更深的深渊。

他去监狱里审讯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人,据说是法国国籍,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英国受到审讯。

他看着这位快七十岁的老人,神情冷漠地站在冰冷而混乱的监狱里,却在他步步紧逼的高强度审讯下,被一层层揭开最痛苦的回忆。

崩溃,歇斯底里,痛不欲生。

……最后,说出了一切。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把犯人逼到心理崩溃,这是警方常用的手法。

但没有人能做得像他这样干净利落,无动于衷。

一般警察要么会歇一歇,要么会换一个班,而他独自一人连续审讯将近三十个小时——对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在问出了想要的东西后,再也没有看那个瘫坐在椅子上的老妇人一眼,径直走出了监狱。

……

“如果他看不见人们的痛苦,那他也将看不见你的痛苦……对于这一点,我已经

经深有体会。”

莎士比亚最后拥抱了她一下:

“身为艾瑞希的朋友,我只是希望……即便你没有何艾瑞希在一起,也该对自己好一点。”

“谢谢。”

路德维希拍了拍他的背:

“虽然我并不认同你的话。”

她直起身,往上走了一个台阶,站在安和的骨灰旁。

而她的左手边,是夏洛克。

“每一条罪行都有其对应的处罚方式,在你没有犯罪的时候你已经承认了法律,没有理由在你犯法的时候却要修改它。”

她站在那里,黑色的长裙垂到脚踝,眼睛上描着精致的黑色的眼线,使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十八岁:

“当然,福尔摩斯先生缺乏社会责任感和共情能力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一贯如此,如果有一天他懂得体恤金鱼们的情感,某个英国政府恐怕就不用如此伤脑筋了……”

感受到来自左边越来越冷的视线,路德维希立刻识趣地打住了话头,转了一个话锋:

“但福尔摩斯先生对你的做法是没有错的,莎士比亚先生,你不能因此批判他的品德……试想一下,如果执法者因为同情而随意更改处罚方式,那其他违法者怎么办?这是不公平的。”

莎士比亚站在台阶下,沉默了一会儿:

“就算这样,我的小阿玛兰妲有什么错?她为什么要背负她父亲的过错?”

“因为她是受益人。”

因为药物的影响,她话说得很慢:

“你敢说,在她人生的十八年里,没有一条项链是源自你犯罪所得?人的关系生来注定,她要背负你的债务是因为她的父亲犯了错,而不是指出这个错误的人缺乏同情心。”

——敢贩卖中国国宝,还好安和不知道,知道也会喷死你的。

中国人要被埋在中国的土地上,居然还敢卖古尸,不怕十三亿人一人一口盐汽水么。

……

莎士比亚或许忠诚,义气,像个军人。

但显然他和安和接触的时间太短了,安和绝不会理所应当地把自己的过错推给别人。

路德维希笑了笑:

“我感谢你的关心,但是,我拒绝接受你对福尔摩斯先生的指责。”

……

莎士比亚走了。

隔了很久,路德维希忽然毫无预兆地回头。

夏洛克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眨了眨眼:

“我知道我今天尤其漂亮,但是你一直盯着我的后脑勺看是看不出来的,先生。”

夏洛克靠着墙壁,移开目光: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回去?

她垂下眼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按了按太阳穴说:

“其实我刚才说的话有漏洞,如果不是我脑子有点混沌,我可以说的更严密一点。”

她转身,直视着夏洛克:

“吃药让我很不舒服,想吐,眩晕……我明天可不可以不吃药?”

夏洛克皱起眉:

“眩晕?这不是因为药物,我的用量是计算好的,你头晕是因为经历情感重创导致精疲力竭,大脑暂时缺氧……”

“不,我想听的不是原因。”

她打断夏洛克:

“我只是在问你……我明天能不能不吃药?”

夏洛克斜斜地靠着墙壁,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才轻声说:

“维希,精神性药物和法律,是一样的。”

……

是一样的……都为了约束人的行为而存在,有既定的用法和用量。

以及,不能因为同情而更改。

……

路德维希并不适应长久地穿高跟鞋,脚心因为血液不畅,就像针扎一样。

良久,她开口:

“没关系……即便你不同意,事情也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她看了看空旷的大厅,笑了笑:

“先生,没有人了,我们可以走了。”

“回家?”

“不。”

路德维希走在他前面,一手抱着安和的骨灰坛,一手提着裙摆。

她顺着大厅中央的黑色地毯,走下台阶。

她的头发垂下来,夏洛克走在她身后,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我要去找乔……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情没有和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