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朗在《银屏》实习后的第二个月,见到活生生的言采。

采访言采自然派的是社里的王牌记者,跟去的摄像记者也是顶尖的。但是偏偏不巧的是,专访的那一天早上,摄影记者打电话来说上班的路上遇到车祸,人已经在医院了。

眼看离约好的时间只差两个小时了,总编急得都要跳起来。夏末秋初正是金像奖的提名期,又是暑假的尾巴,黄金期的尾梢,正是跑新闻的时候,所有的娱乐杂志为了稿件都倾巢而动,哪里还分得出其他人手来。

这个时候反而是记者孟雨沉得住气,指着坐在角落里处理无关琐事的新人谢明朗说:“明朗跟我去吧。”

总编大惊,觉得这简直是火上浇油:“你要他跟你去采访言采?开玩笑!你带这么个实习期都没做满的小鬼过去,就算言采不说什么,言采的经纪人是什么角色你会不晓得?”

“那你再从社里找一个葛淮不挑剔的摄影师?还不如带明朗去,他不知道他根底,说不定反而有惊无险。您想想吧,事到如今,总不能临时打电话说,这个专访我们做不了了。”

总编想想后果,稍微有点儿发冷汗,这时才把目光转到之前都当做空气一样存在的谢明朗身上:“小谢,我记得你的照片照得不错。”

谢明朗听到跟着孟雨去采访言采,已经知道这是孟姐在提携他,但是总编这个表情,总觉得来势不妙,心里正在犹豫,听到总编喊,一个激灵,顺口就说:“也没有很好……”

但这个时候说什么似乎也没有意义了。稍加权衡之后,总编大人阴着脸走过去,拍拍谢明朗的肩膀:“那就这样吧。我也很看好你,放轻松,好好做。”

最后一句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谢明朗飞快地瞥了一眼孟雨,见她若无其事镇定自若,也就赶快说:“总编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和孟姐失望的。到时候我会多请教孟姐,一定顶好杨大哥的缺。”

出了杂志社,谢明朗先去取车,上车之后他连声道谢:“孟姐,真是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孟雨笑:“你姐姐专门把你托付给我,我怎么能不照顾你呢?不过你当真要小心。葛淮这个人,实在难缠。”

她们说的葛淮,正是被采访的言采的经纪人。言采在娱乐界是出了名的善人,对任何人客气得简直不像声势如日中天的偶像,业界出名的传闻就是:不管是多么难缠尖锐的记者,在采访了言采之后,都会对他赞不绝口维护有加,从无例外。但尽管言采在圈内外名声如此的好,提起他的经纪人来,绝对是令所有的记者咬牙切齿。

谢明朗入行时间虽不长,但对葛淮的“业绩”也是略有耳闻。听到孟雨这么说,他也只是笑笑:“你们开始采访之后我就装哑巴,做出一副勤劳谦虚任劳任怨绝不多事的样子,努力让他满意就是。”

孟雨也笑,多少有些苦涩:“要是这样他能放过你,那就好了。你不晓得,葛淮这个人,最让人讨厌的一点,就是欺生。不过我肯定会罩着你的,到时候嘴巴甜一点儿,多留点儿心就行了。”

“那是自然。这个孟姐你就放心吧。”

他们在约定时间的前半个小时到了指定的酒店。才下车就看见葛淮,瞄了眼手表,才笑着对孟雨说:“还是孟记者守时。”

“当然应该是我们早一些到。真是不好意思,葛先生你久等了。”

他们寒暄的时候谢明朗悄悄打量着葛淮。传说中的“恶鬼经纪人”也就是三十开外,修饰得整洁得体,口气和神情中也不见得如何凶神恶煞挑剔难缠。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葛淮转过目光,双目炯炯,把谢明朗看得心里一毛,很勉强地笑了一笑。

只听葛淮转过头去问孟雨:“老杨呢?”

“他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人还在医院里。”

葛淮皱眉:“所以今天他来拍照?”

口气中已经是山雨欲来。孟雨飞快地瞄了一眼谢明朗,赶快帮他打包票:“明朗虽然年轻,但技术没得说。这样的大专访,我们再怎么,也不会带个新手来。”

葛淮笑笑,说:“孟记者这么说就太客气了。如果不是信任《银屏》,也不会一再合作了。只是看到面生,多问一句而已。”

这时他才第一次正眼去看谢明朗,同时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葛淮。”

刚才他们的几句话听得谢明朗心惊肉跳,不知道孟雨怎么敢这么替他背书。但事到临头,他也不能露怯,赶快握住葛淮的手:“初次见面,我是谢明朗。早就听说葛先生的大名,今天有幸,第一次见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他本来想说“久仰大名,终于见面”,好在话到嘴边咽住,没有显出新手相来。葛淮看了他几眼:“你应该都知道给言采拍照的规矩了。”

谢明朗暗暗叫苦,他哪里晓得还有什么规矩。但是他又不能在葛淮眼皮底下去看孟雨,心一横,微笑着说:“总编和孟姐都专门交代了,我都知道。”

“嗯。”葛淮低头看了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采访地点是酒店的大厅,这是市内最好的酒店,因为有些年头,那些华丽的装饰退去轻浮,更显出贵气来。孟雨和葛淮走在前面说说笑笑,目不斜视,谢明朗跟在后面,虽然知道也该和孟雨一样,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进这样的高档场所,总是忍不住,不免左顾右盼了一番。

他们到了个安静的角落,言采正在读报纸,看到孟雨后笑着放下报纸站起来:“孟小姐。”

那天他穿着灰色的毛衣,配咖啡色裤子,猛地看上去,竟是和谢明朗差不多年纪。孟雨见他起来,快步上前和他握手,也笑着寒暄:“每次在这里采访,总是劳烦你等。真是不好意思。”

言采也加深笑容:“我喜欢这家的早餐,才约到这里。”

他们合作过多次,彼此熟稔,但依然客气。言采看见跟在后面的谢明朗,并不认识,但也不多问,笑着点了点头,招呼说:“孟小姐带了新人来。”

“啊,这是谢明朗。老杨今天出了点儿状况……”

“不是病了吧?”

“不不,家里出了点儿急事而已。”孟雨随口开脱。

“那就好。”

葛淮见双方进入状况,看了眼掏出相机的谢明朗,没说什么,暂时离开去一旁打电话。趁着这一刻,孟雨低声嘱咐谢明朗:“你只管拍,别说话,不要叫言采停下来给你摆姿势,其他稍后我再告诉你。”

然后话归主题,采访正式开始。

因为熟,倒是先说了些无关的闲话,言采甚至拿孟雨和她男朋友打趣,气氛轻松而和谐。

谢明朗对好镜头,这才发觉言采的动作很克制,说话绝对不会手舞足蹈,又不会仅仅死坐在一处,说到兴头上,稍微比画一个手势,姿势自然而优雅,实在是非常上镜。

这样的人物,不红简直没道理。谢明朗一边按快门,顺便分神去听采访的内容,果然是毫无意外的滴水不漏。但言采就是有本事把这么滴水不漏的话,说得如此的真诚。

他们谈到言采最近的新片。片子里他演一个高中数学老师,被常年如一的单调生活磨掉了意气。片子的结构很简单明了,人物也不多,更没什么大场面。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和言采本人的气质和他接片的风格截然不同。

“怎么想到会接这样的小成本电影?是因为不想被观众和评论家定型吗?”

“不是。编剧是我的朋友,他把剧本寄给我,读了之后觉得很有趣,就演了。我其实已经被定型了,不管接什么角色,观众认定的言采,和我本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了。”

“你年轻时候倒是演了很多风格多样的片子。”

“的确如此。但是现在大家似乎都忘记了。”

“我倒是更喜欢你那时的片子。”

言采点了根烟,继续微笑。谢明朗正暗自诧异这种地方怎么能抽烟,就见服务生走过来,但看清座位上的人后,又退了回去。他心想这就是红人的特权,同时再照了一张言采抽烟的照片。这时言采又开了口,稍稍有些玩笑的意思,果然说的也是玩笑话:“孟小姐,你可是在工作,怎么攀起私情来。”

孟雨也笑:“我这是在给彼此一个过渡。”

接着她就提起言采获得金像奖提名的那部电影。这才是“典型”的言采应该会接的电影:缠绵悱恻的文艺片,一流的编导和演员阵容,上映之后票房全线飘红,评论家们也无处可挑,或者有,但言采总是令人欣赏的。

她请言采评价一下自己在两部片子中的表现。言采就说:“我是演员,无论是什么风格的影片,我都很有兴趣尝试,但是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喜欢驾轻就熟的工作。两者都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正是因为它们互相补充,这份职业才让我觉得有趣。”

“你说你喜欢驾轻就熟的工作,是指在接演文艺片的时候,都是在惯性演出吗?每个角色对于你来说,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就工作而言,本质的确是一样的。角色也都是不同的,不然的话,这个世界上只要一部文艺片就够了。如果让人觉得我演出的角色都有相似之处,那不是我在惯性演出,而是我演得太差了,才把不同的片子演出一个味道来。”

说到这里他收起笑容,正视孟雨的目光异常专注。孟雨愣了一下,点头:“也是。”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谈了一个多小时,约定的两小时快要过去。孟雨知道凭着今天的谈话内容,她可以写出一份好稿件来,心里不免轻松一些,就想暂时到这里,也让言采轻松点儿。

她喝了已经凉了的茶,说:“谢谢你,言采。每次采访你都是令人紧张又兴奋的挑战。可惜我不会演戏,不知道和你演对手戏会是什么感觉?”

“我个性挑剔,所以对别人来说搞不好是噩梦。”

“这是对工作认真。”孟雨出声恭维。说到这里她想起另一件事来,趁着言采心情不错,就问出来,“我听说你要接演舞台剧,是真的吗?”

言采本在低头喝水,听她这么一问,抬起眼来,并不答话;孟雨也知道自己问得唐突了,但她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多年,这点儿尴尬还算不得什么,赶快接话:“我只是想问一下,到时候好提早订票。”

言采一笑:“你向来消息灵通。再一个月就开始彩排了。”

孟雨有些诧异,摇摇头:“那我不算灵通。班底既然都选好了,肯定是筹划已久了。是什么剧码?老戏新排,还是有全新的剧本?”

言采笑而不答。孟雨意会,也笑:“是我太好奇了。只是听到你要演舞台剧,忍不住多问几句。职业病,职业病。”

“非要比别人先一步知道才心满意足吗?”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