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探知一点谢明朗异状的,是潘霏霏。

寒假开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拖了一个箱子跑到谢明朗的公寓来小住一段时日。她事先没有打招呼,叫谢明朗有点措手不及,又不能说什么,若无其事让她住下之后,伺候了几天,才敢问:“为什么不回家?”

“你不回去,我一个人就要承受两个人的念叨,还是算了吧。我妈总是拿你来教育我,我爸又总是问我你的近况,我当然是能躲一天是一天。我又没钱旅行。”潘霏霏回答得理直气壮。

谢明朗想到父亲和继母围着潘霏霏唱红白脸的场面,倒也理解她不想在家待太长时间。他听到最后一句,没多想,就说:“这样吧,你想去哪里,我帮你报旅行团,也替你给家里打电话。”

潘霏霏见他说得这么干脆,笑着调侃:“嗯,现在你是有钱人了,真大方。什么叫苟富贵,毋相忘啊。不过你这么着急打发我走,不是有什么要瞒人的吧?”

谢明朗觉得好笑,摇头说:“真难伺候,你说要旅行,我拿奖金送你去玩,你还这么多话。下次再不多事了。”

潘霏霏反而更有劲了:“明朗,你这不是在心虚吧。这么说来,这半年来晚上不知道多少次找你人不到……你莫不是有了女朋友?”

“想到哪里去了。”谢明朗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忙起来不分时间,你不是早知道吗?”

潘霏霏还是一脸诡异的微笑:“你这么着急否认做什么?唉,不会是什么新近出道的玉女明星,怕传绯闻叫你守口如瓶吧。明朗,不知不觉,你也是算混开了。”

“你看多了罗曼蒂克电影,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情节。”谢明朗伸手去拿搁在沙发另一头的杂志,随口评价。

“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心虚?”

谢明朗漫无目的地翻了几页,猛然抬起头,叹了口气,正色说:“我也瞒不了你。其实我和雅微……”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住,露出无限苦恼的神色来。

潘霏霏脸色巨变,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冲过来抓住谢明朗的袖子:“怎么会是徐雅微?我就知道那些照片有蹊跷!”

谢明朗看了眼表,继续说:“她七点过来吃晚饭,这就没几分钟了,到时候你看见了,我们再说吧。”

说完低头翻杂志,不管潘霏霏怎么问都是不答理。接下来这五分钟潘霏霏过的是如坐针毡,一边飞快地想徐雅微花名在外,不知道交了多少男朋友,现在都还和言采纠缠不清;另一边又把她外貌出生年月性格喜好等在脑中过了一遍,怎么也想不通谢明朗竟然会和她弄到一起去。

她想得出神,等再看钟的时候,已经七点一刻了,人还没有出现。她不由往谢明朗身上看去,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明朗从杂志中抬起眼来,狡黠一笑:“你只管问,下次半夜让你去湖滨公园的长凳子上等。”

明白被摆了一道之后,潘霏霏柳眉倒竖,扑过去对着开怀大笑的谢明朗一顿重锤:“我对你不疑有他。你这样骗我?”

谢明朗边躲多笑:“你要信我有什么办法?轻一点,不要往我手臂上打啊。”

“打折了拉倒。”潘霏霏口头上凶狠,动作倒是慢慢停了下来。她看着谢明朗,说,“也是我蠢,就算你喜欢老女人,暗恋的也应该是孟雨那一类的才是。”

谢明朗简直有些苦笑不得:“怎么越说越来劲了?孟姐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她,以后签名照啊什么的,就别想了。”

潘霏霏斜他一眼:“她要是知道了,我就掐死你。不过明朗,如果你真的有女朋友要带回家,之前让我先见见,保证爸妈到时候满意。”

“我们兄妹一场,你怎么也该记得这个情谊,不能害我啊。”

潘霏霏听见作势又要打,嘻嘻哈哈之间,谢明朗总算波澜不兴地把这个话题遮掩过去。闹了一阵潘霏霏又说:“今年过年你回家吗?”

“去年回去了,今年我初四就要值班,就不回去了。”

“那只有我承欢膝下了。”

谢明朗笑说:“你聪明伶俐,一个顶一双。今年也就麻烦你了。”

“那你怎么谢我?”

“不是花钱送你去旅游吗?”

“那我不替你尽孝你也要送我去旅游啊?”

“我不再送你礼物你也不尽孝了?”

被这么一问,潘霏霏词穷,闷闷应了声:“我不过随口一说。”

谢明朗忍俊不禁:“新年礼物想要什么?”

顿时潘霏霏双眼发亮坐直来,拉着谢明朗衣袖说:“明朗还是你好。”

“我不好,对于种种不合理要求无限制纵容。你妈知道连我也一起骂了。”

“你爸就是我爸,我妈怎么是还是‘你妈’和‘潘姨’?”潘霏霏抱怨一句。然而多年都是这样,她也没多加追究,嘟囔完就老实说出想要最近出的一套纪念电影合集的DVD,里面只有一张碟有言采的演出,据她说收录了大把花絮,珍贵非常。

谢明朗早就知道潘霏霏的礼物十之和言采脱不了干系,还是应了下来,并在第二天给她报了去南方某小岛的旅行团。她出发那天谢明朗去送她,递去的大袋子里,除了各种各样的零食,最上面就是她要的那套碟。

这样送走心花怒放心满意足的妹妹,谢明朗总算又恢复了正常作息。

那一段时间言采忙着电影的后期录音和一些宣传,两个人几乎只靠电话联系。所以言采在积极争取某个电影角色的消息,谢明朗反而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当时还想是什么片子以至于言采要亲自积极争取,并公开宣称对这个角色很有兴趣,愿意参加试镜,后来找到片子的相关资料一看,心立刻沉下来:那是沈惟的遗作,多年之后版权被遗孀高价出卖。电影公司另找知名编剧修改润色沈惟留下的剧本,选用知名制作人和导演,并以极为浩荡的声势公开招募相关角色的演员,立志不惜血本再拍出一部文艺经典。

谢明朗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和言采通过几次电话,彼此都没有提起,直到又过了一段时间再次聚在一起,谢明朗见他开始留头发,才玩笑一般问起:“这才多久不见,怎么留起头发来,冬天暖和吗?”

言采面有倦色:“我最近想接一部片子,需要试镜,在研究剧本。”

谢明朗装傻:“还有什么片子你需要试镜的?”

“我是演员,要争取中意的角色,试镜不是很正常吗?”

言采这么一说,倒好像是谢明朗问得稀罕一样。谢明朗听他这么说,还是笑笑:“是很正常。不过我记得好像都是制片方带着剧本来找你商量,有点诧异而已。”

“好像的确是的。不过这样也好,我蛮喜欢试镜的感觉。”

“你这样说,对这个角色就是志在必得了。”

言采只是微笑:“我做不了主。”

他谦虚归谦虚,不久后试镜结果出来,他众望所归地拿到主演的位置。再过了几个礼拜女主角的人选也尘埃落定:戏剧学院出身,年轻,没有任何影视作品,但在戏剧舞台上,已经是受人瞩目的新星了。

之前女主角还没定下的时候,多少适龄女演员为了得到这个机会费了不少心思,谁也没料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毫无背景也没经过票房考验的“新人”拿到角色。新闻刚出来的时候各大娱乐报章的记者编辑们在刊出人物介绍的时候几乎无一例外地选用了江绮拿两年前拿到戏剧奖最佳新人的获奖照,原因无他——除此之外,似乎再找不到其他合适的曝光照片。

对江绮饰演这个角色一事制片方自是极力推赞,但各家影迷自有一番议论。然而这种种口水,也只是对这部片子宣传声势的推波助澜而已。其他角色的人选仍在高调甄选,一天一个消息,热热闹闹地占据着娱乐版的醒目位置。

不过这其中细节谢明朗毫不清楚,言采不把工作带回家,至少谢明朗在的时候如此,谢明朗也乐得不问。后来他参加摄影年会,和一干同行们集体南下,就更是把这件事情抛去了脑后。

年会的地点是阳光充足的海滨小城,虽是严冬,在此处穿一件单薄外套,顶多再加一件薄毛衣,中午时候就能让人额头发汗。这一群人聚在一起,说是开年会,其实更多的还是认识朋友,扩展人际网络,再交流一下创作上的心得。谢明朗在这几天里认得新朋友,同行聊天,总是话语投机,加之没有任何压力,这几天就好像在彻底的休假一样。

某天他起得迟了,错过了大会组织的去附近的另一个小岛上采风的活动,索性自己带着器材绕着城市乱逛。冬天的小城节奏慢下来,此地多养猫,老看见一团团毛茸茸的东西窝在民房门口或者屋顶,看见陌生人来也不惊,懒散地抬头盯你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趴回去,继续做梦,两不干扰。谢明朗并不算太喜欢动物,但是忽然看到某只猫的表情特别像言采,心里一下子乐开了,眼疾手快抢到那个镜头,在液晶屏里一看,更是笑不可抑。

因为这个小插曲,谢明朗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一直维持着非常好的心情。他走街串巷,最后终于来到海边。

冬天的海边哪怕在阳光下也有难掩的寂寥感。浪花拍上高高的岩石,溅起白色的泡沫来。海水的颜色虽美,整个海岸却没有好沙滩,走过去都是碎石,也算是美中不足的憾事一件。

他远远看见沙滩上围着一群人,设备齐全,一看就是专业的摄像队伍。谢明朗稍微走近一点,看清是在给模特拍外景,就再没走近,想绕过他们,去沙滩的另一边。

潮水的声音不小,工作中的人们必须用很大的声音互相交流,这些声音又被风或多或少地送到谢明朗耳中。在听见好几个熟悉的声音的之后,谢明朗还是停住了径直前去的脚步,转而走向声音的主人们。

卫可眼尖,早就看见谢明朗,摄影师上个镜头刚拍完,他立刻就朝着谢明朗的方向微笑。之前谢明朗在其他活动中碰见他好几次,每每都是被拉去角落里喝酒闲扯,早已熟得很。谢明朗不由也微笑,趁着工作人员协助摄影师调整反光板角度的间隙,卫可干脆甩下要帮他补妆的化妆师,朝着谢明朗走过来:“谢明朗,这么巧在这里都遇见你?”

“今年的年会在这里开。我已经过来一个礼拜了。”

“哦,难怪。我们昨天才到,”卫可朝人群一指,“这就马不停蹄开始工作了。”

看见季展名的身影谢明朗并不惊讶,他收回目光,笑说:“既然都在这里,晚上出来喝酒吧。”

卫可才笑嘻嘻应了个好字,他的助理就跑过来催他回去工作。如此一来季展名不免也看见谢明朗。对于季展名来说,后者的出现显然更让他惊讶,以至于他在稍加犹豫之后,挥了挥手才说完“大家休息一下吧”,就立刻朝着站在离海稍远处犹自谈笑风生的两个人走过去。

谢明朗这时已经堆好笑容来,等着季展名走过来,再等着并不知情的卫可笑容满面开口:“老季,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谢明朗心想这真是俗气的开场白,继而又想到该怎么样让这场面更生动一些。在他默默思索的时候,季展名已在朝他点头致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明朗。”

听见卫可在一旁插了一句“也是,你们应该认得”,谢明朗也点头,回握住季展名伸出来的手:“过来参加年会。”

“原来如此。”

说完两个人再没有话好说,沉默下来。这种气氛显然不太对,不要说谢明朗和季展名,就连身为局外人的卫可也有所察觉。但他们谁也没有让这沉默维持太久,就以季展名的抽身离开告终。此时气氛稍有好转,卫可进一步和谢明朗约定晚上碰面的时间地点,这才互相道别,各忙各的去了。

为了拍一个日落的镜头,谢明朗比约好的时间稍迟才到约好的酒吧。虽然酒吧里光线迷离,谢明朗还是没怎么费力地找到了卫可。他径直向卫可走去,此时的卫可身边热闹得很,有意搭讪的男女都有,场面五光十色活色生香。相较之下,他身边那个除了点单之外几乎头也不抬的身影,暗淡得简直如同一道影子。

谢明朗没多说,走到卫可身后,拍了拍他打了个招呼。卫可看到他眼睛发亮,站起来把手上的酒杯递到手里:“来,你要是不怕冷,我们去外面喝。”

毕竟是冬天,白天再怎么暖风熏人,夜风一起,还是冷得可以。谢明朗本来就吹了一个下午的海风,坐了一会儿有点受不了,还是提议坐回去。对此卫可坚决不肯,说里面哪里是酒吧,简直是盘丝洞。谢明朗大笑:“你什么时候怕过这种场面了?”

但不管怎么说,卫可不肯再回去,指着天上一轮满月说:“清风明月,你舍得进去?多喝几杯就不冷了。”

他就叫服务生去开烈酒。酒上来之后也不废话,拉着谢明朗和同样跟出来的季展名喝了好几轮。在冷风中喝烈酒,倒也是新奇感受。酒过数巡,谢明朗已经觉得热度冲上来,果然不冷了。

谢明朗自嘲的“酒后成痨”再一次得到验证,话开始变多,头脑却渐渐变得迟钝。他和卫可聊得兴高采烈,几乎忘记了桌子上的第三个人。

后来随着卫可随口一句“你们是怎么认得的”,之前一直作为倾听者的季展名也加入这场没有主题的闲聊之中。他指着谢明朗说:“他是低我一个年级的师弟。”

如此一来话题渐渐转到谢明朗和季展名身上去。季展名喝得最多,已经五六分醉了,到了后来竟然不知怎的说起和谢明朗念书时候冬天去候鸟保护区拍照的事情:

“……大冬天的,湖区冷得要命,还动不动下雨。我们在最近的村里等了好几天,总算等到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是晴天,凌晨四点钟爬起来,没有好路,就沿着渔民走出来的小道去湖边。一路上都滑,两个人都摔了好几跤,手电筒也丢了一个。有一次他还差点踏到不知道是不是沼泽的泥地里,拖出来之后两个人都吓得半死。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得湖边,天黑,找到之前搭好的草棚子还真不容易。”

卫可听得有趣,催季展名说下去:“这一路劈荆斩棘,肯定是个好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