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采点点头,语气诚恳:“我很喜欢上一次你跟孟雨来采访时候拍的照片。”

这下谢明朗是真的愣住了,接着就是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腼腆地说:“我还担心,把皱纹给拍出来了。”

言采闻言一笑,说:“看到你的照片,我才觉得自己上年纪了。”

这句话听到谢明朗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他本想解释,但这时葛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等了一会儿,确定不是在采访,这才走上前,对着言采低低说了两句话。

言采不动声色地听完,转头对谢明朗继续微笑:“我下午还有彩排,这次就只拍照吧。”

他既然这样说,谢明朗一个人也不好反驳什么,换了个房间把照片拍好,握手告别的时候,谢明朗就问:“是《蜘蛛女之吻》?”

言采点头。

“开始售票的第一周我们一个打电话去订,一个去票房外面等,还是一张都没有抢到。一票难求四个字的意思,总算是明白了。不愧是你的戏,离首场还有两个月呢,就告罄了。”

言采本来已经准备要走,听到谢明朗这样的赞叹脚步又慢下来,还是微微笑着:“你喜欢看戏?”

“念书的时候总是去剧场外等试验戏剧的学生票。也不是特别懂,喜欢在剧场里的感觉而已。”谢明朗很快从这沉湎中挣脱出来,浅浅鞠了个躬,“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下次的专访,我们会提早打电话约的。祝你下午的彩排顺利。”

这次采访过去没几天,谢明朗忽然收到一封信,没有寄信人,也没有发信的地址,连字迹都是陌生的。他完全想不到是什么人给他写信,加之这个年头人与人之间联系,不是电话就是电邮,即时聊天工具层出不穷,哪里还有几个人愿意动笔写信。

谢明朗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始终找不出任何端倪来。他这样频繁地审视一个信封终于引起了办公室里其他人的关注,午休时候就有几个平日和他关系不错的同事围过来:“明朗,你怎么总是拿着那个信封,不是没有勇气寄出去的情书吧?”

他不由得苦笑:“哪有的事。不知道谁给我寄了这封信,一没名字二没地址,想不通啊。”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怎么,怕里面有炭疽菌?”

众人的笑声中谢明朗有些暗自脸红,再不多说把信拆了,倒出来一看,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咦了一声:“这不是《蜘蛛女之吻》的戏票吗?”

更有好事者抢先一步拿起来细看,看罢惊呼:“明朗你好本事,哪里弄来这么好的票?”

谢明朗有些尴尬地站起来,从那个人手里夺过票,自己也看了看,第三周的周六晚场,厅座,虽然不是正对舞台的S类票,但也是A类票中绝对算好的位置了。

一看见票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这依然是远远超出他意外的。同事们都在七嘴八舌地问票是怎么回事,毕竟言采的这部《蜘蛛女之吻》算是今年演艺界的大事一件,一张戏票在拍卖网站上被炒得让人咂舌,不得不承认所谓“明星效应”,哪怕搁在素来冷清的话剧市场也是一样。

眼看着推脱不过去,谢明朗干脆说实话。本来还兴致勃勃拿香艳八卦打趣谢明朗的一群人听到这里立刻没了兴致,只听其中一个在《银屏》待了四五年的编辑笑笑说:“言采这个人就是这样。所以大把记者被他收得服服帖帖。虽然只是顺水人情,但是难得他能记得,而且做得得体,就不是现在年轻一辈的红人们能做得到的了。”

“彭姐又在给我们上课了。”

大家说笑着一哄而散,各忙各的,总算把清闲还给了谢明朗。谢明朗盯着那两张戏票,虽说还是有点儿云里雾里,但是一想到霏霏看到这张戏票的表情,他也不免暗暗开始期待雀跃了。

一段时间后戏如期开演,第二个礼拜六的媒体场之后,某种可以说是情理之中的场面出现了:在专业评论家的笔下,所有的赞誉都给了剧中的另一位主演郑晓,言采的表现,哪怕是最温和的剧评家,也只是给出了诸如“虽然极具个人魅力,也能时刻吸引观众的目光,但就如何进行摄像机镜头之外的表演,显然还需要更多的锻炼”之类的评语;然而除了专业戏剧评论之外的娱乐圈读物,着眼点却完全不同:大多娱乐报刊以热情的笔调报道演出的盛况,影迷们如何为了少数演出当天发售的戏票和退票提早几天来到票房之外等候,每场谢幕时候的热烈和疯狂,舞台上言采的表现和与郑晓的互动,乃至于剧目本身的敏感性等,无一不可以好好作上一整版的报道。国内发行量最大的《娱乐周刊》的某一期上,记者引用一位影迷的话来说:“戏剧评论家的话也许专业,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又不是看了他们的批评再决定是否买票的。只要他站在舞台上,整个幽暗的剧场就好像突然亮了起来,反正这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顶着截然不同的风评,《蜘蛛女之吻》的声势越发浩大起来。

等到谢明朗和潘霏霏去看戏的那一天,他们刚下出租车,就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吓到了。立刻有人凑过来问:“有退票吗?”

潘霏霏精心化了妆,搭配着新买的小礼服,面对涌上来的人群,第一个反应就是紧紧抓住一旁的谢明朗。但是谢明朗的状况也不见得乐观——毕竟听说观者如潮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们好不容易分开那些不死心的等票人群,验票进了场,两个人都挣出一身薄汗。谢明朗忍不住苦笑:“戏还没开始,外面的场面就比戏还好看了。不见识一下,真不知道言采能红到这样。”

潘霏霏觉得自己的妆有点花,顿时没了心思和谢明朗扯皮,拍了他一下:“你先进去,我去补一下妆。”

“哎呀,反正开演之后一片漆黑,谁看得到……”玩笑口气十足的话最终被一声痛呼所中断。

剧场里人已经坐得七七八八,大多是年轻人,成群结队出现,一团团兀自激动地低声谈论着什么。谢明朗买了本场刊,奈何光线太暗,看得费力,他只得放弃,转而打量起剧院本身和几米之外的舞台来。

剧院出乎意料的小,一共两层,两三百人的位子,分三面围起舞台。舞台离观众席很近,比座位略高一些,第一排的观众一伸手就能碰到舞台的地面,谢明朗就看见好几个坐在第一排的小姑娘伸手去敲地板,还发出颇为清脆的回响。整个舞台布置得相当用心,虽然只是个简陋的牢房,但有些细节异常逼真,倒真让人觉得正亲历那个潮湿阴暗的监狱。

等他扫完一圈,恰好潘霏霏也回来了,看见他手上拿的场刊,抢过来就看。可是还没来得及翻过第二页,灯光闪了几闪,最终熄灭,前一刻还无处不在的嗡嗡低语声立刻消失,戏开场了。

很快舞台亮起,谢明朗看见言采的那一瞬,不是不吃惊的,因为他有着从来不事先看剧评剧照的习惯,这种吃惊更加富有冲击力:比起上一次见面,言采瘦了很多,颧骨都凸出来了,还剃了个平头,好像真是个吃久了牢饭的模范囚犯。他系着一件与那干练朴素形象完全不搭的纹饰华美的半旧睡袍,懒洋洋倚在**,打量着自己的一只手,片刻之后才以一种阴柔又礼貌的语气慢慢地说:“我看过许多电影,也许你会感兴趣。”

这出戏始终只有一个场景,并几乎以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推动情节,言采的莫利纳不紧不慢地叙述着一个又一个电影上的场景,阴柔的语气起先让人不太适应,随着剧情深入,倒也有了渐入佳境的趣味;而剧目中更激烈的一部分则由郑晓的瓦伦蒂来承担,那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年轻,生机勃勃,对自己的信仰坚定又热情,他还有精力在狭窄的牢房里走来走去,趁着看守不在拿出藏在地板下的书籍苦读,然而在这重重的优秀品质,年轻人又是不稳定且不耐烦的,他会因为莫利纳“忘记”电影中的情节而跳脚,更会在被怀疑信仰时暴怒……

这样的两个人,在这小小的舞台上,奇异地达到了某种平衡。

上半场在瓦伦蒂那令他窘迫的痢疾中结束,这也正好是剧情微妙的转折点。灯光再一次亮起后,谢明朗尚未回神,就听到身边潘霏霏低声对他说:“杂志上说的一点不错,言采在这出戏里,果然彻底变样了啊。”

谢明朗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知道她兴奋得很。他赶快说:“我从来没有读过这个故事,也没看任何评论,你如果知道也什么都不要说。”

“明朗你好没趣。说说而已。不过就算知道是在演戏,这样的言采还是让人好不习惯。当然了,无论怎样,言采不愧是言采!”

眼看她又要陷入粉丝的自我陶醉当中,谢明朗忍不住泼了盆冷水:“你不觉得郑晓演得更好吗?”

潘霏霏立刻垮下脸来:“没觉得……我都在看言采,哪里有时间关心别的。”

“你这哪里是看戏……”

“看戏的法子多了。你这样是看,我就不是看了?”

她说得振振有词,完全没有留心身边那个自开演就空着的座位忽然坐下一个人来。谢明朗倒是比她先留意到了,瞄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是个年轻男人,一落座就勾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谢明朗就笑着说:“好好好,是看,是看。粉丝看人,我看戏,这还不行吗?不过我事先对这个戏一点都不了解,现在还有些地方没弄明白……”

“什么?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了这出戏我可是仔细做过功课的。”霏霏眼看着又来了精神。

“看你念书没有这么上心过。”

“喂喂,这个时候就不要摆出一副大哥的架势来教训我了。明明是你说你有不清楚的地方。”

“我就是随口一说,也许下半场就明白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越来越糊涂?”

“霏霏,你今天太兴奋了。”

“有吗?”潘霏霏一笑,“那就是吧。”

果然到了下半场,上半场一些让谢明朗不解的地方渐渐明朗:他终于明白莫利纳的阴柔从何而来,也明白了两个人相处之时古怪的张力和莫名的距离感。

戏剧走向尾梢,瓦伦蒂选择回应莫利纳,那一刻灯光全暗,一切都成了暧昧模糊的剪影,挤在一张单人**的两个人虽然没有直接明了的举动,但其间的性暗示,已经足以让观众明白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会是什么。

谢明朗第一个反应是去看潘霏霏,黑灯瞎火的,几乎看不见什么,不过令他惊讶的是,霏霏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而是时不时飞快地往她另一边那个座位上的人转过头,显然是在偷偷打量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