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采手臂活动不便,所有的通告都推了,安心去郊外的大房子养伤。谢明朗自然也搬了过去,照顾他的同时整理这段时间的照片。两个人好久没有长时间的同居,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特别是言采现在行动不便,头几天谁都没有睡安稳。过了几天稍微好一些,除了不能定期开车送言采去医院检查,其他时候,两个人几乎都窝在一起。

言采总是在忙,忽然闲下来难免无所事事,伤口又痛,起初不耐烦,到后来发觉这闲散日子也是乐趣,越发理直气壮地腻在客厅或者书房里拼图,图还越来越大,有一次铺得书房半边都是,谢明朗去找东西的时候踩了一脚,结果被言采拉住重拼,弄到下半夜直到恢复原状才罢休。经此一役谢明朗看到言采拼拼图就躲,但总有几次被某人笑眯眯拖住,拿手不好用作借口要他一起来拼。

手伤期间言采不肯去餐厅,请了厨师之后没多久就发觉根本不适应家里多个外人,这样挑剔来挑剔去,谢明朗懒得再迁就他,自己动手做饭。在某一次被嘲笑“可能我一只手切出来也要更像样一点”之后,他干脆学言采当年,跑回自己的公寓对着一筐萝卜练了几天,再回来,言采只听菜刀落下的节奏,就再不多说了。

那段时间里谢明朗应酬不少,但总是早早回去,并真的用心开始计划下一次旅行;言采的伤口恢复得很不错,早了将近一个礼拜拆去石膏,复健也进展得很顺利。

就在这平静和顺利之间,两个人在新年之前,一起去了埃及。

秋天的埃及,酷热的夏季刚刚过去,旅游黄金期的冬季尚未到来,每日阳光灿烂而不烤人,正是度假的好季节。言采和谢明朗的第一站是尼罗河最下游的亚历山卓,在看得见地中海的房间住了几日,适应好当地的气候和水土,把国内冬天那湿冷阴沉的氛围彻底扔开,这才搭游轮,逆流南下。

开罗自然是每个去埃及的游客必到之处。他们住在吉萨区那间在外国游客之间久负盛名的宾馆,有着阿拉伯世界特有的富丽奢华,走进大厅就像走进天方夜谭的世界。订的两个双人间一个推窗就能望见金字塔,另一个则对着泳池和修整得精致美丽的花园——这是林瑾一贯的细致作风。在亚历山卓还多少有些懒散的谢明朗在走进房间推开窗的那一瞬间只觉得浑身电流窜过,对着矗立在沙漠中仿佛忽然触手可及的金字塔,良久说不出话来。

言采也定住一样站了一会儿,才转头笑着对看得一脸心驰神往的谢明朗说:“这下觉得到埃及了?”

这是说谢明朗初到亚历山卓,背着相机在城市里转了几圈,回到宾馆往**一倒,说几乎没有任何身在埃及的感觉。

听到这句说笑谢明朗却说:“不,恰恰相反。要是像亚历山卓的灯塔存在过又消失,或是只剩下一点痕迹,好像才更理所当然一些。但是你看它们,如此完整庄严地保存着,这样倒更加虚幻了。大概埃及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生活在金字塔边上而熟视无睹的人群了。”

言采加深一点笑容,勾着谢明朗的肩说:“也许走得再近一点,就有真实感了。”语气竟也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他们做了一切第一次来埃及的游客会做的事情,先是在吉萨金字塔玩了大半天,又在第二天驱车去看更早时期的规模较小的金字塔。面对这些巨大的石建筑,言采甚至比谢明朗还要更兴奋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谢明朗才知道言采以前念的是建筑。自从知道这点,不管言采如何坚定地自嘲是懒惰而恶劣的学生,谢明朗还是同样坚定地把他当成了建筑学上的应急字典。

看遍金字塔群之后目标转向了开罗市内:博物馆里虽然人头攒动,但所见种种还是令人惊叹有加;那些从外面看来华丽异常的大清真寺,很多有着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前庭,阳光落下来,照得大理石地面一片亮白,唯有雕花廊柱投下奇妙的阴影,而走进去,别有朴素宁静之美;他们也去包围在喧哗繁闹的伊斯兰世界之中的另一个开罗,古老的教堂,东正教,天主教,甚至犹太教,安然共存在不大的区域里,从这一间的门口望得见另一间,又都多多少少在建筑风格上难脱伊斯兰文化的洗刷;入夜之后,豪华游轮上的苏菲舞彩裙翻飞,乱花迷眼,竟比赫赫有名的肚皮舞还要让人目眩神迷……

不过纵使旅行手册在手,种种经验提示都已事先读过,但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开罗远远超出想象:他们也曾面对视红绿灯如无无物的车流目瞪口呆,好几分钟过不去马路;也被当地人并无恶意地长时间凝视过;在偌大的卡利里集市迷路了无数次,买卖双方用都不是母语的语言还价,过程和最终买下的东西一样精彩。

时间在埃及,变成了几乎无意义的东西。

在开罗待了一个礼拜,谢明朗劲头愈足;言采前几天在各个景点之间漫步的时候兴致也好,但后来跟着谢明朗顶着太阳深入开罗的大街小巷,两天之后,还是被非洲的阳光沙尘打败了,索性待在宾馆里,看着金字塔,也是很满足的一天。

那天谢明朗从市区回到宾馆,傍晚时分,太阳落在金字塔肩部,美得恍若仙境。他顺势走到花园,这里的一道长廊是看景的好地点,不料言采也正坐在那里,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两个人正在聊天,言采背对着他,他走近一点,女人身上绿色的衫子在夕阳下别有风情,交谈中金色的长耳坠轻轻摇荡,光华自见。一抬头的工夫,她也看见谢明朗,眼神不避,相对一笑,推一推言采,低声不知道说了什么,言采立刻转过身来,看清谢明朗后说:“今天回来得倒早。哦,这是沈知。”

言采介绍得简单,然而谢明朗看见她的面孔,再目测一下年纪,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在以目光暗自询问又得到言采的确定之后,他伸出手来客气地打招呼:“你好,沈小姐。”

沈知和谢明朗年纪相仿,可能因为衣服和妆容,看起来又更年轻一点。她粲然一笑:“你就是谢明朗吧,我们刚好说到你。”

谢明朗只笑笑,扯过椅子就坐下。看见搁在一边的水烟筒后,他不禁摇头说:“你这个烟鬼,宁可躲在宾馆里抽烟。”

言采并不辩解,把手边的薄荷茶递过去。茶水已经凉了,正好解渴,谢明朗喝完之后,继续说:“之前在说什么?我可无意中断你们的谈话,这太罪过了。”

“我也是下午才到,问问你们去了哪些地方而已。言采说想搭船一路南下,我正好可以陪你们一程,做做导游什么的。”

她语气轻松,一边说一边看着言采,再自然不过;谢明朗中途加入,有点弄不清状况,正在想要不要多问一句,言采看出他的疑惑,笑着指着沈知说:“她是在法国念的考古学博士,跟着法国的考古队在卡纳克神庙工作,已经待了半年了。我都忘记了这件事,还是林瑾提醒,这才找到她。”

谢明朗这才知道为什么她一手薄趼,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沈知看来就神采奕奕,果然也是个极有行动力的人。她问谢明朗白天去了哪里,当谢明朗告诉她就在萨拉丁城堡一带闲逛时,沈知笑着说:“你这样才是玩开罗。要是都像言采这样窝在豪华酒店里抽水烟喝茶,除了能在金字塔下面散步,和在其他国家的任一间五星酒店有什么区别?”

对于这样的“指控”言采还是微笑,沈知低头看了一下表,忽然说:“今天正好有苏菲舞,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然后找个地方喝茶。”

这计划之外的提议让谢明朗和言采交换了一下目光,谢明朗有点发蒙:“苏菲舞我们看过了……”

“我知道,而且多半是在《尼罗河上的惨案》那样的大游轮上,喝着酒,面前美食林立,鼓起掌来好像还在巴黎的歌剧院。但这是游客的开罗。为什么不去看看开罗人的开罗?”沈知说到这里盯着谢明朗,目光含笑,明亮得很,“你来埃及,不是正在努力寻找他们的生活吗?”

言采一直都没有做声,听到这里,慢腾腾开口:“你的鼓动力素来一流,他已经被你说动了。那就去吧。”

沈知带着他们又回到卡利里市场。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整个市场一片还是喧嚣异常,灯火通明,夹着马路上的车流声,竟比白天还更热闹些。眼见众生百态,谢明朗忍不住左顾右盼,手也开始发痒,但沈知走得快,穿街过巷好似闲步自家门庭,加之言采走起路来也是如入无人之境,谢明朗不好意思让女士等,也就只得暂时收起相机,跟着沈知走了。

穿过清真寺,总算到了目的地。进场的虽然也有外国游客,但还是本地人居多,也不要门票,站到整个天井不能再容人为止。言采已经在冒汗,看着站了一院子的人,更是觉得热。他扭过头,身边的谢明朗和沈知都是一脸兴奋期待,玩笑般开口:“真像带童子军出来郊游。”

谢明朗还没来得及抢白回去,沈知更快一步:“言采,说起来你连游乐场都没带我去过,就不用装这种老气横秋的口气了。”

谢明朗听了暗自好笑,悄悄用手肘撞了言采一下,言采瞄他一眼,谢明朗忍笑不住,干脆别过脸去。

这时乐师陆续出场,舞者稍后出场,音乐响起之后,那嗡嗡一场的低语声,终于止歇了。

这一个多小时看得是惊心动魄,旋转的舞者好像成了一道色彩的影子,在明亮的灯光下翻飞不止。等再回到街上,谢明朗看着人流穿梭,有那么短短几秒,只觉得眼睛都花了。

沈知走过来拍拍他:“看呆了吗。走吧,你看言采烟瘾又犯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来。”

这次没走多久,沈知停在一间看门面就知道历史悠久的咖啡馆前面。她额头上细细织着汗,蜜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金茸茸的:“这是带你们来,这里对我来说实在游客太多又太贵了。坐在里面还是外面?”

言采笑着拍她的肩膀,和谢明朗一起,跟她到二楼挑了个临窗的桌子,居高临下,正是观看世态的好位置。

咖啡馆里坐满了人,游客和本地人都有,虽然都在互相打量,但本地人看起外国人都是大大方方,反而游客们还保留着西方世界的旧习惯,小心翼翼地装出不动声色来。她为他们点了茶,自己要的则是咖啡,再叫了两支不同口味的水烟,然后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烟点燃之后她愉快地吸了一口,指着水烟壶说:“只有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抽水烟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在开罗被当成这个外国游客也不错。”

经过几天的实践,言采的水烟已经抽得不错,他皱着眉看沈知熟练地摆弄烟管,评价说:“你在享受外国人的特权的时候,当然觉得游客身份好;等你被不断的搭讪和纠缠弄得不厌其烦了,又希望是个本地人,总之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是了。”

听到这话沈知大笑,端起浓稠的阿拉伯咖啡喝了一口:“当人在一个没人认识的环境里,少了人际的束缚,总是会更放肆,也觉得更自由。我是不能免俗的,又贪心,想两全其美,你教训得对。”

言采看着她:“考古不都是出实干家吗,你看你这张嘴。”

“喂喂,你又来这种口气了。”

谢明朗看他们抽得愉快,整个人都像云雾加身,于是就帮他们一人照了一张。水烟的味道和一般的烟草不同,并没有任何刺鼻的味道,反而能闻到水果的香气。察觉到他的目光,言采说:“这是淡烟,你可以试一试。”

家里有个烟瘾极重的父亲,谢明朗本人并不排斥烟味,但自己几乎不碰。然而此时此刻,放眼过去,几乎每一桌都有一支水烟,当地人自不必说,这是生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而对游客来说,这形状古老的烟具,隐约花果香气,就像在埃及的其他经历一样,带着不可言说的属于异国的诱惑气息。所以哪怕是平时不吸烟的,在这种气氛之下,也很容易陷入譬如“这几乎不算烟草”之类的自我安慰之中,欣然一试。

事后谢明朗也觉得,在他接过烟管的那一瞬间,是被当时当地的氛围,以及递给他烟管的人,给迷惑住了。

沈知要他用力吸,直到听到水泡声,言采在一边笑着看,问有没有试出来是什么口味。在痛苦地呛了几口之后,谢明朗终于尝试成功,他惊异地抬起眼来,面前两个人都在笑,沈知说:“怎么样,像果味香水吗?”

说完有些忍俊不禁,对言采说:“不行,我看到你男朋友吸烟的样子,总觉得是在教什么也不懂的高中生做坏事。”

她话音刚落,谢明朗这边吐出个形状完美的烟圈后,也笑着看着她:“高中生要练很久才能做到这一步。”

言采从接过烟来,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手,对着吸了一口,笑容满面:“那你练了多久?”

“有种东西叫天赋。”

这就算是开了头。两个人用一支烟管,好像间接接吻。起初谢明朗稍稍有点不安,沈知却告诉他传统阿拉伯社会女性不会在公共场合抽烟,男人们之间共用烟管很寻常,游客之间这样的举动对于本地人来说更是见惯不怪,有了这样的托辞,姑且不论真假,谢明朗也就彻底抛开顾忌,和沈知比谁的烟圈吹得更好,又时不时忽然从言采手里抢过烟管,颇有些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