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爬了起来,披上外套去开门。潘霏霏那个时候正准备踢第二脚,一下子防备不及,整个跌进门里,人虽然被谢明朗一把拉住,但手上的报纸一下子散了,花花绿绿飞得客厅一地都是。

她又急又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你在搞什么鬼?我一个劲儿按门铃打电话,你明明在家也不接?”

谢明朗放开她,去收报纸,看也不看正要往垃圾桶里塞,却被潘霏霏一把抢过:“这个新闻是怎么回事?”

他刚从埃及回来第二天,经历了机场的围堵,知道事态有变,但一点儿没有去管,也不敢想,闷头睡到刚才。他以为恰当时候言采总要打个电话过来,没想到先到一步的是潘霏霏。

起先他装傻,反问潘霏霏:“什么怎么回事?我刚回来,国内要闻你问别人去。”

潘霏霏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报纸,有几张因为她力气太大裂了,发出清脆的纸撕开的声音。她也不管,摊开一张,娱乐版的头条上,赫然就是他和言采一前一后从机场出关的照片,只是照片中的言采面对镜头不动如山,自己却满脸错愕,好像被抓了现行。

“我是问这个。和言采去埃及度假的人是不是你?”

她问得直截了当,咄咄逼人。谢明朗看到那张照片,想起昨天的场面,顿时烦躁起来,脸色一沉:“你气势汹汹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明朗,每次你要转移话题的时候眼睛都不看人,现在就是这样。”

谢明朗就盯着她,目光转也不转。潘霏霏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确过分了,想躲开这样的对视。她的手垂下来,却没想到谢明朗劈手截下报纸,坐在沙发上开始读。这时他总算知道事件的源头,那是另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两个人站在不知道哪个神庙的某只柱子的阴影下面,一起仰头看柱头的花饰,谢明朗的手很随意地勾在言采肩上,虽然亲密,但也没特别越矩之处。更重要的是,照片上的人像本身脸就暗,照相的人手又抖,面部几乎彻底模糊成一片,要拿这样的照片做证据,就连谢明朗这个曾经的极不合格的娱乐记者看来,都实在勉强了一点。

他竟然笑了:“这个人照相水平太差,我认不出哪个是言采。”

“明朗……”

听到异常的语气,谢明朗偏过目光。潘霏霏脸色发白,一字一句说得磕磕碰碰,不胜惊恐一般:“我不可能认错你,也不可能认错言采……”

他心里一沉,面上却要竭力显出无动于衷来,飞快打断他:“不是我。我和他搭一班飞机回来,只是凑巧。”

他回答得非常肯定,但潘霏霏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谢明朗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对着自己的妹妹睁着眼睛扯谎。他莫名觉得疲惫,正要说话,就见潘霏霏忽然站起来,二话不说往他卧室闯;反应过来之后谢明朗抓住她的手,拦住她,一边说:“你这是发什么神经?”

潘霏霏起先还想挣开他,后来发觉谢明朗是真的用劲了,心里盘旋已久的猜测猛然落到实处,手腕又痛得厉害,心里委屈,索性借势哭了出来:“明朗,你太用劲了,我的手痛。”

谢明朗赶快松手,对着低头落泪的潘霏霏连声道歉,但还是堵着路,不让她往卧室走。潘霏霏飞快地擦了一把泪,往洗手间的方向去,谢明朗起先只想着她是去洗脸,再没拦她,等到想到其他枝节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追过去,潘霏霏站在门口,对着双数出现的盥洗用具钉在原地。她从镜子里看到跟过来的谢明朗,指着不同的剃须刀说:“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女人用的。”

谢明朗转头就走,坐回客厅里等着潘霏霏出来。他觉得她面上挂着即将得知真相的恐惧感,反而一瞬间轻松起来。主意也在同时拿定,他告诉她:“我是同性恋,但和言采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了。”

看娱乐版是一回事,亲耳听到谢明朗的承认又是另外一件事。潘霏霏脚一软,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着他,许久之后,才掩住脸,哭了。

谢明朗知道和言采的事情在潘霏霏这里,已经暂时被自己出柜的消息遮掩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坐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哭的反而是你。家里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把我说成什么十恶不赦了。”

听他这么说,潘霏霏顿时哭得更凶了。

等她哭完,谢明朗就说要带她出去吃饭。潘霏霏这才想起公寓大楼外的阵仗,僵硬地说:“明朗,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楼下有记者……”

但是冰箱里除了啤酒,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谢明朗不想留潘霏霏,而潘霏霏在谢明朗告诉她同性恋的事实之后,也觉得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空间。她告别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看谢明朗的眼睛,又竭力振作精神微笑:“等你哪一天想好了,想把人介绍给我认识,随时告诉我……还有,刚才用那种口气跟你说话,对不起……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名字会这样和言采的连在一起,吓坏了……”

谢明朗纵容地笑笑,反过去安慰她:“我也没想到。都会过去的。”

潘霏霏离开后,谢明朗拉开窗帘往楼下看了一眼,觉得本市其他的娱乐记者肯定都守在言采那边。既然想到言采,他不由去打了电话。公寓的没有人接,郊外的房子也没有,后来用手机挂手机,响了半天,终于接了,听声音竟然睡意浓浓:“喂……”

“原来你也在睡。”

听到他的声音,谢明朗才忽然觉得过去的这一日格外漫长。自己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柔和起来:“没事,我也是刚醒,给你打个电话。”

言采的睡意淡了,稍稍顿了一下,说:“昨天林瑾和我说了,埃及的行程是下面一个新来的小姑娘透给媒体的,她不知道我们一起去,记者们看见照片,就在机场堵人,出来的正好是你。照片你也看见了?”

“霏霏来过,带给我报纸,我看见了。”谢明朗笑了一下,“照相的人水平真差,脸都看不清楚。”

谢明朗轻松的口气让言采也笑了,笑罢又问:“她来问你,你怎么说?”

“除了没提你我的事情,其他都说了。她大哭一场,刚刚才回去。”

“是吗。”言采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出柜比向亲人承认我们的关系,对你来说更容易吗?”

对此一问谢明朗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答,愣在手机前面。也许是听出呼吸的异常,电话那头的言采反而笑了:“林瑾正在弄这件事情,过几天就没事了。别担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非当日言采轻描淡写一句“过几天就没事了”这样尽如人意。

没几天第二张照片出来,顿时喧嚣一片,首发的杂志居然是《银屏》的副刊,当天就卖得脱销,就为看一看那张照片上背影的主人究竟是谁。这时娱乐杂志素有的恶毒发作,那的确只是一张背影,拥吻的对象也几乎被挡住,的确第一眼看不出到底是哪个。但同版的另一个角落,轻飘飘报道着一条言采新片票房不佳的新闻,选的压题照,和那个背影俨然就是同一色系款式相近的衣服。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明朗回到《聚焦》之后,面对这场已经牵连甚广的风波,他的好人缘虽然在这时依然救了他,但同事之间饱含深意的目光总是挥之不去,平日惯会肆无忌惮开风月玩笑的朋友,这时也怪异地谨慎起来,反而显得生硬别扭。

他所在的圈子,同性恋双性恋异装癖,从来不是禁忌,大家也心知肚明,本来如果离了异色,文艺界也就不是文艺界了。这么多年来大多数人心安理得藏在柜子里,不问不说,顺带照顾公共道德和大众审美取向,素来平衡得很好,而媒体站在线外,也算是职业操守。谁知道这次真的有人穿着鞋踏进来,还带进来一脚的泥。

第二张照片的事情谢明朗倒是很快知道了。这一次他隐隐察觉到阴谋的气息,但再要去找言采,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好不容易找到林瑾,对方却是在公然打太极。这么多年来,谢明朗第一次要在报纸上去找言采的行程。比如他和他的经纪人对此事三缄其口,上下沉默得一如磐石;又比如在某“伤心欲绝影迷”在言采公寓门口试图割腕之后,没几天言采就去了外地参加一个公益活动,估计接下来至少十几天见不到人。

谢明朗觉得自己被拖下了旋涡,孤身一人。

言采的消失最初让他觉得手足无措,几天之后,也就放弃了,不愤怒是假的,但更多还是事到临头不由他不看清的冷漠。朋友举办的派对还是去了,席间知道内情的很多是从来不看娱乐版的,而看到娱乐版的大多不知道真相,出于礼貌也不会贸然去问,结果就是弄得气氛说不出的别扭古怪。数次之后谢明朗也觉得索然寡味,一些常去的地方也不肯去了。

直到卫可打电话来找他。

卫可近年来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蹿红着,除了不唱歌,几乎什么活动都看得见他的身影,人红,曝光度高,就越红。他两个礼拜之前出外景,看到新闻的那一瞬间,几年来一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一下子通了,一回来,立刻找到谢明朗,约他出去喝酒。

“宴无好宴。”谢明朗甩开依然守在他公寓外的记者,来到和卫可约好的酒吧,看见笑眯眯的卫可和一桌子的酒,第一句话就已经足够冷淡。

卫可却不以为意,招呼他坐下,说:“我估计别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就是不敢问你,所以我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就老着脸皮来请你喝酒,等把你灌醉了,看你酒后吐真言。”

谢明朗听他还是一贯的口气,觉得实在冷淡不起来。点了点头,坐下来:“难为你费心。不过你既然都开口了,肯定是都猜到了。”

“看到照片我就知道是言采了,但是你嘛,还是报纸上登出来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听说言采有一个圈子外的年轻男朋友,我从来没想到是你。”卫可一边倒酒一边说,“事情出来再想,不知道是你们藏得太好,还是我太蠢。”

酒过数巡,酒精的力量开始发作。卫可的话渐渐多起来:“和女人在一起,那是绯闻,如果男未婚女未嫁,经济公司再撮合,那就是金童玉女;但和男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丑闻。去玩没什么,怎么会不小心到让人拍到这种照片……不过就算小心也没用,看了照片,要说没有人在后面拉言采下水,我都不信。你不要太担心,这件事情要踩的是他,你是牵连进去的,慢慢焦点就会转移了。”

谢明朗本来不想提言采和自己的这件事情,但等到卫可也这样说,才知道阴谋论之说并不只是自己的多心。酒仿佛在一瞬间变得难喝起来。他皱眉:“那就等事情过去。”

卫可忽然大笑,好像看神奇生物一样看着他:“过去?明朗啊明朗,你到底不是这个圈子的人,人家真的动手了,你觉得会这么轻易过去?劝言采干脆认了,以攻为守,总比现在要好。”

谢明朗没有做声。卫可想了一想,又说:“哦,对,他还是不要做声的好。”

“出柜不是买衣服,不满意可以退回去。”谢明朗轻声说。

“错,出柜给大众不是买衣服。在知道这件鬼事之前,我一直以为言采不是同性恋,他只是不讨厌男人而已。现在嘛……”他本来还想笑着调侃一句,但看见谢明朗一脸严肃后,口无遮拦的毛病总算刹了车,“我听说他出门了,等回来之后,你们可能是需要谈一下。看是置之死地,还是拖着……”

谢明朗勉强一笑,抬眼说:“卫可,你扮演起知心姐姐的角色,倒也不错。”

“你这就是在骂我了。”话虽如此,他并不生气,还举起杯子来笑着向谢明朗致意一番。

他们起身离开之前,卫可说:“我打赌,门口肯定有相机候着。”

谢明朗走得东倒西歪:“不稀奇。”

他就笑了,凑过来,动作亲昵地勾肩搭背:“不如这样吧,我们这样走出去,也许明天娱乐版的风就刮转向了。”

谢明朗由他搂了一会儿,才笑着推开他:“你确定不会写成诸如三角谜团之类更恶俗的?你也搅进来,只会让娱乐版更热闹而已。彩衣娱众这种事,是你的职业,我不奉陪。”

卫可本来已经变了脸色,后来想到谢明朗是醉了,又笑回来:“你是真的醉了,你开车来的?”

“嗯,反正不能开回去了,打车一样的。”

他们出门,果然被守在外面的记者逮个正着。记者们事先不知道卫可也在,一时间有点激动,但基本上还是冲着谢明朗来:

——“谢明朗,那张照片上和言采拥吻的人是你吗?”

——“我们拿到了言采出境那班飞机的旅客名录,你也在上面,你们是不是早就约好了一起去埃及?”

——“有影迷在言采公寓前试图割腕,说是不能接受言采是同性恋的事实,你怎么看?”

……

问题起先还有点诱导性,后来见到谢明朗虽然脸色不善却一直不做声,就干脆越来越直接了,只差没直接拉过人来串供再按手印画押。

卫可也没料到会闹得这么难堪,正要低声和谢明朗说“不要理会”,手已经碰到出租车门把的谢明朗却忽然站住。他喝了酒,脸色却惨白,眉头紧缩,眼中满是濒临爆发的怒气:“我统统不知道。”

甩下这一句,他把卫可也拽上车,报了自家地址,车子驶出,把那亮起一片的闪光灯彻底甩在身后。

卫可摇头:“你那句话不该说。”

谢明朗太阳穴发胀:“我知道。但是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大众的窥私癖。”

“我知道,但是没有奉陪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