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牵着手往颁奖大厅走,言采一直在笑,就像他每一次走红地毯时一样,后来谢明朗适应了那些刺眼的光,也开始微笑。那些光依然让他不舒服,但是看着前方,他知道,这些浮光散去,就应该是人生了。

谢明朗觉得自己回到了家。

他还记得出发去非洲的前几天,接到潘姨的电话,说希望他回家一趟。

在定下行程之后谢明朗专门打了个电话回去,告诉父亲和继母自己要去非洲的事情。因为接电话的人是父亲,所以这次交谈也不出意外地不欢而散,虽然后来继母追了个电话过来,解释说“你爸爸发脾气是因为担心你,去非洲,还去什么肯尼亚这种地方不是开玩笑。我们一个同事的孩子过去了三个月,现在疟疾都还没有好”云云,但谢明朗也只是安静地听完,挂了电话之后继续收拾行李,并没打算回家当面道别。

这个电话之后的第二天,潘霏霏又来找他,说是帮他收拾行李,但是兄妹两个人一起整理东西的时候,潘霏霏总是兜兜转转地提起家来。谢明朗起先只管跟着听,但这次潘霏霏非常沉得住气,就是不做先开口说“我们回家一次”的那个人。临到末了谢明朗看着已经收拾得很像那么个样子的行李箱,暗自拿定主意,说:“霏霏,我周末可能回家一趟。”

她又惊又喜地抬头盯住他,飞快接话说:“我也觉得应该回去,你自己开车?那我和你一起走。”

“你都做了这么久的说客了,再不有所响应,害怕你终于不耐烦起来动手掐死我。”潘霏霏才忍不住浮出笑意来,谢明朗又接着说,“我想和爸爸谈一谈。拖着也不是办法,”

潘霏霏登时脸色发僵,动作也不那么自然了:“哦,这样……你想谈什么?”

“还没拿定主意。不过你也知道,现在想好了也没用,每次和他面对面之后,话题总是和最初想好的一去八千里。”他笑笑,满不在乎地说。

那个周末他们就一起回家,到家的时候只有潘姨在,见到他们兄妹笑着迎上来,说:“不是说下午才到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霏霏说要回来吃午饭,我们临时决定清早出发,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事情,到得就早了点。爸爸呢?”谢明朗把礼物交给继母,应道。

“他以为你们下午到,出去见朋友了,马上就会回来。我炖了汤,霏霏,去盛两碗出来。明朗你坐,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马上要出远门了,这样可不行。”

“妈你怎么第一句话就是支使我。”潘霏霏撇了撇嘴,撒娇一般往沙发上一靠,“明朗你去端吧,我给你一个好好看看家里厨房的机会,你恐怕都忘记了吧?”

谢明朗一面往厨房走,一面说:“潘姨我没事,这几天忙着收拾东西,懒得弄饭而已。”

没多久从厨房出来,就见到潘姨和霏霏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母女两个人脸色都有点为难,又在察觉到谢明朗的在场后立刻抹回正常神色。谢明朗看得清楚,不做声,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先把汤递给潘姨和霏霏,这才端起汤碗说:“怎么准备了这么多菜,还有其他人吗?”

得知并无他人后,谢明朗也只是哦了一句,开始喝汤。称赞完潘姨的手艺,房间里一度安静下来,潘霏霏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谢明朗,吞吞吐吐总觉得不是办法,清了清嗓子正要活跃一下气氛,倒是潘姨先开口了:“你爸爸这几天想到你要走,晚上都睡不着觉。这件事情还能再商量一下吗?有没有其他人愿意去?”

谢明朗笑了笑:“机票早就订好了,行李今天刚打完,南非那边已经打了几个电话来确定行程了。”

“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没事,我不会去危险的地方。”

谢明朗轻描淡写地安慰家人,但这寥寥数语对舒缓家中女人们的情绪,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帮助。说到后来谢明朗也知道说得越多只是徒然让他们更担心,干脆笑着说起其他的话题,这样七扯八绕,终于暂时把她们从对于非洲大陆的莫名恐惧中拉开了。

絮絮说着家常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谢明朗本来还在说笑,听到开门的声音脊背在瞬间就挺直了,接着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面对着刚进门的父亲,喊了声:“爸,我们回来了。”

谢明朗的父亲见到儿女回家也不特别高兴,尤其是看见谢明朗,几乎在同时皱起了眉头:“嗯,不是说晚饭才回来吗?”

谢明朗于是耐心地把之前已经和继母说过一道的话再说一次,他父亲听完只是点了点头,把外套和公文包挂好,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潘姨见状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对潘霏霏招了招手:“霏霏,来厨房帮我。”

尽管被刻意留下独处,这父子二人还是无话可说,百无聊赖地相对而坐。谢明朗起先还想了一下究竟是几时起他们的父亲关系变得这样无话可说的,细想之后发觉这种陈年旧事多想无益,就低下头说:“我刚刚和潘姨也说了,工作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就回来了。这个机会很难得,条件也很好……”

“你既然定了主意,就随便你到哪里去。”

话语被冷淡地打断,谢明朗也不意外,继续说:“爸,没和你们事先商量,是我的错。这个决定的确是下得很仓促……”

话再一次被打断:“你哪里要和我们商量。不要说去非洲,就是到南极去,我们也管不了你了。”

谢明朗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我去厨房给潘姨帮忙。”

厨房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就显得拥挤了。但谢明朗好歹比潘霏霏能干些,又态度良好地坚决赖在厨房不肯再回客厅,他继母赶了一阵无果,索性留谢明朗下来,帮手,也继续聊天。

说着说着,不可避免的话题也出来了:“……明朗,你也三十岁出头了,一般人这个年纪孩子都能走路了。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眼界高,也不太愿意结婚要孩子,但是也要替你爸爸想想,他最近老是没事拿你姐姐和你小时候的照片出来看……”

谢明朗还没说什么,潘霏霏倒是先紧张起来,冲着面色如常的谢明朗使眼色。后者接到,也不表态。潘姨没察觉到他们两人这点小小的皮里阳秋,整虾的同时继续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你爸对你期望高,要求难免严格些,他又是这个性子……”

“潘姨。”谢明朗出声,轻轻打断她。

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中断,潘姨愕然地回头:“怎么?”

谢明朗垂下眼:“我其实回来就是想和爸爸说这件事。”

潘霏霏的脸刷地白了,无比紧张,却不敢看谢明朗,一味地想先从自己母亲那边把话题岔开:“妈,你现在也是越来越■唆了。明朗条件多好,要是就这么结婚,那才可惜了。”

潘姨想岔了,只当谢明朗有了女朋友,倒很高兴地拍了潘霏霏一下:“胡说八道。明朗,你不要理霏霏,是不是有人想带回家?”

看见继母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谢明朗犹豫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我是不可能结婚的。”

“现在你们这一辈人都这么说,真的碰到合适的人了,就知道这是蠢话了。”潘姨不以为然。

“不是……”

“明朗!”潘霏霏盯着谢明朗,低声说。

与此同时,客厅里忽然传来一声物件砸在地板上的脆响,把厨房里自说自话的三个人都惊了一惊。潘姨第一个奔出去,谢明朗本来也跟着出去,却被潘霏霏先拉住了,白着脸压低声音说:“明朗,你就要出国了。回来是来找事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是爸爸知道了,你还能活吗?别糊涂了。”

听到潘霏霏那因为紧张而变调的声音,谢明朗反而微微笑了,抓着她的手说:“别担心,没事的。”

说完就跟着出去了。

谢明朗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不远处的地板上,烟灰缸已经碎得四分五裂。在看清父亲铁青的脸色和继母的满脸茫然后,谢明朗只是默默走过去,弯下腰把烟灰缸收拾了。这时潘姨才亟亟出声阻止:“明朗,不要用手,小心手指。”

然而父亲始终没有说话,谢明朗似乎察觉到了那阵冰冷目光下压抑的怒火,平静地抬起头来:“爸,你是想和我谈谈吗?”

父亲并没有接话,目光倒显得更苛刻起来,像在看什么奇异而陌生的生物。这段时间以来,这种目光谢明朗真是再熟悉不过,他反而轻松起来,之前一路都在反复考虑该如何开头的对话这时已经连迂回玩转似乎都不再需要了。于是他在离他最近一张椅子上坐下,又说:“那如果你不想谈,我倒是有事想和你说。”

潘姨很紧张地看了看他们父子二人,还是选择了退回厨房,顺便把面白如纸正徘徊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的潘霏霏也拉了回去。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不要和我说。我管你是真是假。”

厨房门合上之后,谢明朗终于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他倒觉得有些滑稽,他甚至可以静心下来去分辨那生硬粗暴语气中的羞耻感。他定了定神,开口说:“你如果想说的是我是不是同性恋,不必说得这么曲折。我是的。”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却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反应,就觉得眼前一黑,面颊上一阵剧痛,整个人随着椅子一道翻到地面上。他摔倒的时候咬到口腔,等意识过来,已经是一嘴的血腥味了。

听到响声潘霏霏第一个冲出来,连哭带喊拦在写明朗身前,对他哭:“明朗明朗,你这是回来惹事的吗?你疯了吗?你说这些干什么啊!”

谢明朗过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额角青筋毕露的父亲,正在拼命拉劝的潘姨,和潘霏霏娇小消瘦的背影,只觉得荒谬无比——和他有着最亲近血缘的人看神情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与他没有任何血缘维系的人却在拼命维护着他。

牵动嘴角,如果不是因为那么痛,他甚至都要笑了。

也许是这个表情,谢明朗不出意外地看见父亲咬牙切齿咆哮着的表情:“你这个畜生!从念大学时候就开始鬼混,和你妈一个样子。早知道你搞摄影搅这些混账事情回来,当初真不如砸了你的相机打断你的手!”

谢明朗拿定主意回家之前已经设想过一切可能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听见父亲提起母亲来。他愣了好久,终于承认脑海中母亲的面容经过这漫长的时光,已然模糊了。他猛地抬起头来,蹙紧眉心,问:“你还记得我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姐姐这些年不回来?你以为你做的每件事情全家上下除了你自欺欺人外还有谁不知道吗?你也配提起她。我搞摄影和同性恋之间没必然联系,就像你出轨和你做中学校长没关系一样……”

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镇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在发抖,眼前都是暗的。话音未落,就听得潘霏霏尖叫一声“爸爸”,然后自己整个人被踢飞出去,这时却反而一点都不痛了,他就慢慢坐起来,然后又扶着地板更加缓慢地站起来,平视着已经彻底暴怒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随便你怎样。真可怜,谁叫人生来没有权利选择父母。”

“你给我滚!死在外面也别回来!”

谢明朗拉开奔过来扶住他的潘霏霏,看了一眼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昏过去的继母,说了句“潘姨,对不起,今天晚上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就取了外套,出门去了。

他扶着楼梯下楼,很快潘霏霏赤着脚哭着追出来,抱住他的腰说:“明朗,不要走,你回去和爸爸认个错,然后我们去医院……明朗……”

胸口不断上翻着呕吐感,谢明朗也知道刚才那一脚踢得不妙,他还是拉开潘霏霏,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温柔平静的语调说:“我没事。霏霏,你不能在楼道里哭,你也知道他多要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