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在相熟的餐厅里,言采看见了潘霏霏。看着她和陌生而面善的年轻男子亲昵地说笑,他在吞咽食物的间隙中尽量平静地窥伺着那姑娘,发现他们兄妹微笑时鼻梁上都会聚起细小的皱纹。哪怕没有血缘上的联系,这对兄妹总有些东西出奇地相似。或许这正是共同生活过很久的人才会出现的痕迹。

六变老

开始放任自己回望沉湎于往事,或许就是心甘情愿变老的开始。

七豹皮

以前看到豹皮象牙只会想到爱护动物,现在却直接想起非洲,其他什么也记不起。

记不起也忘不掉。正好。

八礼言

心血**想演一出舞台剧调整一下情绪,林瑾就带回来一出《小城之春》。

导演听说他愿意演,亲自上门来,恳切地说礼言和志忱两个角色戏份差不多,由着他先挑,余下那个给郑晓来演。听到郑晓的名字言采笑了,没告诉导演,当年《蜘蛛女之吻》挑角色,也是被告知一模一样的话——“你看看哪个更合你的心意,另一个留给郑晓”。

这次言采也还是一样地问:“哪个角色更讨喜?”

“志忱吧?台词多,角色也明快得多。有点西派作风,你演很合适。”

言采点点头:“那我就演礼言。”

导演一愣,解释说:“那个角色没什么台词,还有肺病,不说话,老咳嗽。”

“我知道。”

他态度坚决,导演虽然看起来还是犹豫,也就答应了。商量了一些演出有关的细节之后先告辞,临出门又转回来,说:“对了,这出戏里要开口唱歌,没问题吧?”

言采和林瑾一下子都笑了,两个人交换一下目光,言采笑说:“我天生五音不全,只怕一出声毁了你一台戏。”

导演也被逗笑了:“我好像是没听过你唱过歌。不要紧不要紧,到时候打广告,还能多写一句‘言采初次献声’。”

“到底唱什么?”

“老歌了。《在那遥远的地方》,你要是担心这个,到时候可以轻轻跟着哼,是合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

九Rain&Tears

谢明朗倒很喜欢唱歌。最好的音响搁在暗房里,有的时候手上在做事,还不自觉地哼起来。

言采不止一次看见他一边比片子,一边哼歌,总是同一首,轻快的温暖的乐声,时高时低。有时候全神贯注地做手上的工作,声音渐渐微弱直到停止。过了一小会儿,又再开始,仍然是刚才中断时的旋律。

他记得谢明朗在阳光深处的背影,仿佛被过于温煦的阳光融化了边缘一般,身形纤长。他问过那是什么歌,谢明朗微笑着转过头,说,这叫雨水与泪水。

十橙汁

言采没想到连徐雅微也看了那一档的节目,还很不够朋友义气的专门拿来嘲笑他。

“……你看看他们把明朗拍的照片拿出来的时候你的那个样子……言采,你真是白混了。还有谁这么招嫌,找什么照片不好,非要拿明朗的片子出来。”周末的下午,两个人打完球,顺便去运动中心附近的咖啡馆闲坐,结果还没坐五分钟,这件事情又被拎出来了。

言采也知道当时自己有最多一秒钟的失神,但是既然被拿出来说,也只能苦笑着认了:“一秒钟而已。眼睛不要太毒,一点沙子都掺不得,难怪现在还嫁不出去。”

徐雅微作势拍他:“我就拿明朗开句玩笑,你这样戳我心肝。你几时是这样长情的人,这都几年了。”

“胡说八道。”

一边慢腾腾地戳碎冻咖啡里的冰块,徐雅微一边说:“是是是,都是我胡说八道。明朗现在人在哪里,不是真的在非洲扎根了吧?总要回来的?”

“你怎么问我?具体人在哪里,你去问卫可还来得靠谱一点。”

“行了行了,我再怎么不知趣,也不能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徐雅微挥挥手,侧头看了一眼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叹了口气,“言采,要是我真的嫁不出去了,你就看在认识了半辈子的份上,娶我一次吧。我自备嫁妆,不要彩礼……”

“条件这么好,哪里轮得上我。再说我们都结过多少次婚了,你也不换一个新鲜的?”

徐雅微垂下眼睛笑笑:“我现在这个年纪,喏,就和那边角落里干花一样,外表光鲜的尸体罢了。”

说到这里服务生过来给他们加水。加过水后却没离开,而是很小声地说:“是徐雅微小姐吗,能不能请您给我签个名?”

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高而挺拔,眉眼清秀,说话的时候神色还很腼腆,在徐雅微给他签名的时候,也还是始终垂着眼帘,既不看徐雅微,甚至也不往言采那边瞄一眼。

要签名的年轻人离开之后,言采忍不住打趣她:“还有新鲜的树木靠过来,看你一眼都脸红,你这朵干花未免魅力太大了一点。”

谁知徐雅微轻轻一笑,继而摇头:“言采你是怎么了,和我装傻就没意思了吧。小伙子根本是为了你才过来的,多腼腆乖巧的小孩,连和你说句话看你一眼都不敢,才拿我做幌子。”

他实在是一点也没留意,听徐雅微这样说,只能回答:“我看他向你搭讪,就走神了。”

徐雅微伸出手来拍了拍言采的脸颊,微微叹了口气;言采这个时候看见吧台正在用机器榨橙汁,一个橙子被锋利的刀刃一剖为二,新鲜的汁液从饱满的果皮中直射出来,角度尖锐,几乎像是护士在试针。失去了坚硬果皮保护的鲜嫩的果肉再送进榨汁机,长而狭的果肉被拧烂、压碎、榨成汁液,橙汁倒在玻璃杯里,尸骨不全的残骸则顺着管道直接倒去看不见的垃圾箱。

很多时候累得睡不着,言采都会觉得自己是那只橙子。

十一病

彩排开始没多久,言采病了。

十二空床

林瑾和导演都勒令他休息。他头一天下午吃完药,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钟点工应该是已经来过了。在床边留了温水、感冒药和保温盅里的食物。

生病的人没有胃口,倒是贪恋被子里的一点温暖。

他先是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睡过十二个小时,抬眼看看窗外的阳光,记起以前两个人都休假的时候,没事会在**腻半天,也不做什么,说一会儿话睡一会儿,醒了的人摸本书,等另一个人醒过来。

那个时候谢明朗喜欢趴着睡,言采有时伸手去抚摸他的脊背,肩胛骨,推到腰,再反推回去,停在肌肉放松的颈子上,非要把人弄醒了,才凑过去在肩头落一个吻。

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睡姿,身边又睡着什么人。

阳光已经晒到空着的半边床,在床铺上创作出微妙的光影。

十三白果粥

病人比天大。感冒稍好言采还是坚持按时参加排练。反而是林瑾不放心,多派了一个小助理跟着,不管别的,就管他按时吃饭。

所以当言采刚开始提出要吃白果粥,小姑娘欢天喜地给他去买。

到后来全公司有空的助理都跑去全城各家餐厅粥铺买白果粥,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食铺买回来的,言采顶多吃两口就放下。然后下次问想吃什么,还是说想吃碗白果粥。

他这个人在吃穿用度上并不挑剔,年轻时候在剧组跟着吃盒饭,二十年后再递给他一盒他照吃不误。这次他难得说想吃点什么,林瑾倒也开心,还说吃多银杏对肺和喉咙都好,顺便劝他少吸烟。

但是最后过来拍桌子的也还是林瑾。

“你哪里是要吃粥!就算把全城的粥铺给你翻过来,煮粥的人该在哪里还是在哪里。人都放走了,怎么就不舍得一碗粥?你就不能换碗鱼生粥吃啊!”

十四妥协

这种论调绝对不是第一次听见。

就像当年沈惟死了,沈知那个时候还很小,也不哭,反而跑过来劝慰自己:“人都是要死的,爸爸死了,你应该去爱别人,好好地生活。”

这个女孩子从小人小鬼大,最近一次回国,还专门来找他,见面没两句话就说:“我在苏丹见过谢明朗,告诉他你还是没学会爱人。”

但她又说:“他忍了半天没反驳我,临到最后分手还是没忍住。”

见言采还是不吭声,沈知笑着撇撇嘴:“你就不问一句?”

言采垂着眼看玻璃杯,眼皮都不掀一下:“问什么?”

沈知终于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连声说:“好了好了,我和你比耐性,这不是自己找没趣吗?他好像说的是,你只是不肯为别人妥协罢了。说得对不对?言采我看你还是去爱别人吧,会有别的人,可以一起好好生活。”

“你爸死的时候你和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既然听了我一次,再听一次,还是一样的对。”

十五百年

人人都这么劝他,再找一个人,好好地生活。

不过谢明朗曾经说过,人要活得好,不一定要活得久。

只是两情缱绻之下,百年也就是一日,怎么能不想活得久。

十六后悔

言采知道自己是后悔了。

活到现在他错过很多次,后悔的机会并不多,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十七轮回

首演当晚,言采上台之前经过郑晓的化妆间,听到脚步声的郑晓从房里探出身子来,笑着说:“这次你先上场,先祝你顺利了。”

握过手后郑晓又说:“你知道吗,他们都说这次我们两个人的角色应该换一换。”

言采点点头,含笑说:“真巧,以前演蜘蛛女的时候,也有人和我说过一样的话。”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笑罢之后郑晓坐回去化妆,言采继续往台上走,这一路再没有别人,只有橙色的走道灯,为他指引着舞台的方向。

言采从不信命运,但这一次却忍不住想,这出戏和当年的蜘蛛女,实在是个有趣的对照。如果轮回这种东西当真存在,那么这么多年后,台下的茫茫人流里,是不是还会有当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