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容款款,谢明朗猛然想到多少年来,每到年底潘霏霏总是这样笑着向他要新年礼物。一阵恍惚后,他也加深笑容,故意说:“还没结婚呢,就向家人讨结婚礼物了,你这才是便宜买卖。”

闻言潘霏霏作势要打他,但也只是做个样子而已,觉得闹得可以了,坐回座位上,翻开菜谱,却不看,只是先抬起头来,无比认真地说:“明朗,结婚那天,送我一套照片吧。”

谢明朗看着她,也收起笑容,正色说:“你结婚,拍照怎么还能找别人?这不用你说,当然是我来拍。”

说完他就垂下眼,很快再抬起来,指着潘霏霏去跟梁启文说:“不要怕,她都在想结婚照和喜宴了,绝不会打你出门。”

这时梁启文终于说:“她嘴恶心善,我知道的。”

潘霏霏又要瞪梁启文,谢明朗在一旁先笑倒了。

这一晚三个人边吃边闹,热闹得要命。谢明朗又喝了酒,捉迷藏一样和梁启文说起潘霏霏小时候的趣事。虽然他说的故事里一半是潘霏霏平日里说给梁启文听过的,但是在梁启文听来,事情换一个角度重新说过,又涉及潘霏霏,怎么也听不够。而谢明朗中途不止一次看见梁启文的目光,心里想,这个年轻人恐怕是心甘情愿被霏霏钩一辈子。想到这里,好笑之余,更多还是欢喜。

吃到餐厅打烊,他们才不得不离开。潘霏霏醉了六七分,谢明朗因在兴头上,来不及觉察,也喝多了,只有梁启文滴酒未沾,说是要开车。在送谢明朗回去的路上,谢明朗借着酒大说潘霏霏小时候为了不洗碗使出的种种伎俩,潘霏霏起初还有些恼,听到后来自己也乐不可支,大笑着扑在谢明朗肩膀上,嘻嘻哈哈说了一通,听来又好似酒话,弄得梁启文连连说“下次再也不让她这么喝了”。

到了家门口,所有的灯还是熄的。谢明朗费力地看了眼手表,算时间戏已经散了,言采应该正在哪里吃饭。他挪开半睡半醒趴在他身上的潘霏霏,安顿好,又向梁启文道完谢,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在车外了,忽然潘霏霏一下子清醒过来,拉住他外套后摆,笑嘻嘻问:“明朗,怎么不请我们去你家里坐?”

她声音又亮又脆,半夜里这一声格外响,好像整个院子都是回音了。这句话一说出来谢明朗和梁启文就都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糊涂了。梁启文无奈地看了一眼谢明朗,轻轻说了声“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接着转过身要拉开潘霏霏的手:“霏霏,不要胡闹。”

潘霏霏却不理,后来索性整个人抱住谢明朗后背,竟是不让他离开的架势。起先谢明朗还有点诧异,很快也镇定了,一边掰潘霏霏的手一边笑说:“你这么抱着我,我怎么请你进去坐,拖着走吗?”

然而潘霏霏还是执拗地攀住他,埋头絮絮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谢明朗无法,担心梁启文尴尬,于是说:“我一直以为她喝酒像她妈,从来不醉的……”

话音未落,自家房门竟然开了。言采顺手打开廊灯,看着眼前的场面,并不惊讶,先是朝一旁目瞪口呆的梁启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才说:“那就是我没听错了。外面这么冷,先进来吧。”

之前还胡天胡地发酒疯的潘霏霏,听到言采的声音,几乎就在同时松开了抱住谢明朗的手,然后也跟着下了车,故作镇定地拍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皱,四下张望一番,声音极平稳地问:“就到了?”

自从知道了言采和谢明朗的关系,潘霏霏就再也不提言采二字,哪怕接谢明朗去医院,也绝不进门,刮风下雨,从无例外;谢明朗最初没有察觉她这点别扭,等到有所察觉,稍加衡量,也选择了一字不提。

梁启文看不懂潘霏霏这是在演哪一出,甚至连她是不是醉着也不那么确定了,一样下了车,目光在谢明朗和潘霏霏之间游移不定,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好在潘霏霏很快又开口:“那我们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说完就又若无其事地坐回车里,坐了一会儿发觉梁启文不在车上,又探出头:“启文,你在发什么呆?”

她说要进门,又迅速离开,变得翻书一样快。谢明朗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了,那点儿清醒无非是硬撑着一口气装出来的,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就是笑不出来,只若无其事和梁启文道了个别,要他看着点霏霏,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车离开。

言采一直没说话,等车子开离才走下台阶,拉着还立在原地的谢明朗往门里走,口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我今天谢幕后直接回来了,之前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听见你妹妹的声音,才知道你也到了。”

“她喝醉了……”谢明朗苦笑。

言采的手搭在谢明朗肩膀上:“远远就闻到了酒气。你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语气中微妙的变化让谢明朗知道言采并不愉快,他往言采那边靠过去一些,卸些力到他身上,说:“霏霏和启文决定年后结婚,他们今天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就喝多了。偶尔为之,下不为例。”

说完想起晚上的笑闹,忍不住又笑起来。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进客厅,言采打开灯,把谢明朗安置在沙发上。房间里暖气开得足,谢明朗又喝多了,立刻就犯困,往沙发深处倒。等言采端了杯水出来,看见的是谢明朗整个人蜷在沙发上,很满足的样子。

“你这个酒鬼。”言采摇头,拍他起来。

“你抽烟我酗酒,正好。”谢明朗嘟囔一声。

一个要睡,一个要弄对方醒来,两个人拉锯许久,最终成功的还是言采。被拖着去冲了个澡,谢明朗的酒也醒了些,就是头重脚轻的状况并不见得有所好转。裹着浴袍往**重重一扑,觉得立刻就能再睡过去。但这个时候脑子又逐渐恢复了部分功能,他挣扎了一下,还是坐了起来,对端着水杯和药片走进来的言采说:“我有没有告诉你,霏霏要结婚了?”

言采坐到谢明朗身边,先看他吃药,才点点头:“你已经告诉我了。”

谢明朗吃完药又躺回去,盯着吊灯良久,才好似无可忍受一般抬起手臂遮起双眼:“我说过了?真要命,完全记不得了。”

言采居高临下看着他,眉头皱起来:“你们到底喝了多少?”

“真的不记得了。”谢明朗凭声音拉住言采的手。他自己的手暖不起来,愈是觉得言采的手温暖。

言采也觉得谢明朗的手一直在发冷汗,又抖个不停,全当他又喝多了,叹了口气,说:“你看你的手抖的。喝多酒对神经不好,酗酒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从‘没事,这才多少’起头的。你最近每喝必醉,不是好事。”

谢明朗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了一眼言采,笑了:“霏霏说要我给她照结婚照,我现在连相机都拿不起了,醉和不醉手都是在抖,一点差别也没有。言采,你陪我躺一下。”

“胡说八道。”这句话的口气出乎意料的温和。言采并没当真,抽出手来,去关了灯。

感觉身边多了个人,谢明朗下意识地靠过去。他此时脑子里还是迷成一片,因为酒精作怪,胸口又燥热不已。天晕地旋之中,他一直想笑,就真的笑出声音来,说:“是啊,都是胡说八道。”

身旁人似乎还说了什么,但那时谢明朗已经不可抑制地,往睡眠的深渊滑去了。

他这一觉睡得糟透了,反反复复在做梦,而且翻来覆去梦见自己赶一班船,气喘吁吁赶到码头上,码头被巨大的海浪推得颠簸不已,要赶的那班船却已经朝着夕阳开远了。强烈的挫败感让他烦躁不堪,特别是这梦一再重复,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行李箱狠狠往大海里抛去,就在箱子入水的一瞬间,人也醒了。

这大概是黎明到来前最暗的一刻。谢明朗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隐约的轰鸣声,过了一会儿那奇怪的声音才消失,换成了自己和言采的呼吸声。

他觉得口干舌苦,知道是宿醉的后遗症,想爬起来喝杯水,坐起来才察觉自己一只手被言采握住,两个人都一手是汗。

谢明朗想这是小鬼的睡法,忍不住笑了;扭开台灯,床头柜上果然还留着昨天晚上没喝完的水。喝完这半杯水,喉咙和胃都舒服多了,就要关灯再睡,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谢明朗转头,愣了愣,说:“我吵醒你了?”

言采已经坐了起来,眼底全无睡意:“你昨天睡着之后手还在抖。怎么回事?”

谢明朗瞬间无言,定了定神,从言采手里抽出手来,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看言采。印象里他似乎从未见过言采眼底有过如此重的阴影,以至于差点疑心成是灯光在玩的把戏了。

但是言采一直盯着他没有说话,眉心紧蹙,固执地在等待谢明朗的回答。谢明朗故作轻松地说:“我也不知道。吕大夫怀疑是神经的问题。检查已经做了,这几天结果就出来。也许没什么事,虚惊一场而已。”

言采还是不说话,面部的线条却松动了。谢明朗意外地发觉自己居然还能笑出来,于是就笑了:“提早体验一下衰老的滋味也不错。我都说完了,现在可以睡了吗?”

说完也不等言采说话,径自关了灯,重新睡下去。

但这时他已经睡不着了,睁大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虚空。很久之后听见言采也睡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又一次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谢明朗的手。就是这一次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一点儿也不舒服。

谢明朗忽然想起什么,牵动了下嘴角,问言采:“你以前要安慰别人的时候,会怎么做?”

“我会走开。”

真是体面的做法。谢明朗想。于是他就说:“那这次也走开吧。”

言采没做声,感觉到谢明朗的手离开,还是没有表态;两个人在这无声的黑暗中不知僵持了多久,在言采都以为谢明朗又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他的声音:“说真的,言采,这些年我遇见这么多坏事,我想过和你分开,在非洲的时候遇到危险,想过会死,唯独没想过有那么一天我再不能照相。谁知道最习以为常的,竟也会有可能成为奢侈回忆的一天。”

因为睡眠不足,也因为宿醉,谢明朗那久违的低血压,在被闹钟强制性拎起来之后,发作了。

眼前黑了好久,才能看见东西。暖气很足,窗帘还拉着,谢明朗本来就觉得口渴,清醒过来之后更是觉得热。他偏一偏目光,半边床已经空了。

这不是言采会起床的钟点。谢明朗没听见动静,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言采的名字,没听到声音,谢明朗想不到这个时候言采能到哪里去,终究还是有点在意,挣扎着爬起来,套了件毛衣去找言采。

找了一圈没见到人,本以为他出门去了,或者在车库,但走到玄关,发觉鞋子都在。谢明朗都觉得好笑了,就这么大的地方,人能到哪里去。

他索性不找了,回卧室,想冲澡换衣服,再去医院领检查报告。再回房间才留心到窗帘没拉好,谢明朗这才想起来,忘记看一眼卧室外的阳台了。

他拉开窗帘,却见言采背对着门,坐在靠椅上抽烟。手边的烟灰缸积满了烟头,也不知道待在室外多久了。

谢明朗愣了一下,拉开门,感觉到暖风灌出来的言采立刻回过头,顺手把烟掐了,问:“现在几点了?”

瞄了一眼言采的手,谢明朗说:“九点不到。原来你在这里。”

“睡得太早了,醒来得也早。”言采站起来,“早上下了点儿雪,现在化了,你看这个天灰的,迟早要下大雪。”

谢明朗顺着他说的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远方那好像被阴沉天气压低的湖面,顺口说:“下就下吧,不要再封路就好。”

言采本来脸上还有点绷着,听到这句话,神情渐渐柔和起来。他看着谢明朗,微笑说:“关于天气的预言你向来很准,还是不要说了。”

谢明朗也笑,同时把言采都椅子上拉起来,若无其事地说:“你坐了多久,不冷吗?进去吧。”

把言采拉进室内之后谢明朗就去梳洗,整理好之后下到一楼,言采坐在沙发上,眼看就是好整以暇等待出门的架势。谢明朗见状也不吃惊,只是笑了笑:“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说‘我会走开’的。”

言采顺手翻开新送到的报纸,头也不抬地接话:“你不是别人。这也不是以前。你今天是去做复健还是去拿检查结果?”

“都是。”

“那正好。”言采这时抬头,口气听来也很平静,“我送你去,然后和你一起去见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