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这一场变故,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慕容苏骤然惊醒的时候是后半夜,那个时侯,已是大事底定,不可回寰。

事实上是,他输了。

通过蟠龙大道直入禁宫的前锋松将军,刚一冲进御书房便死在了奚仲闻名天下的“月勾”之下。 这种以奚仲儿女之名命名的铁箭,不光射杀了擅使弓箭的松将军,也让随后赶来支援的王峥和张远身受重伤。

没人知道为何领兵北伐的奚仲会突然忽然出现在御书房,但有他在,战局便完全颠倒。 最后,王峥被俘,随行的燮羽士兵在京畿帝营的重重包围下,几乎没有人能逃出禁宫。

同时,守在京城外郊的林七葵和后宫中的叶逢苏,却都在那天晚上收到了不知名的纸条,临时终止了原先的计划,反倒没有牵连在这场风波中。

如今,京兆尹已下令整个京城戒严,禁卫军到处搜寻逆贼的余党。 恐怕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人能在京城轻易出入。

……

叶逢苏的夜行衣上还留着夜lou的味道,却已经干透了,显然已经在这里照看了他很久。 慕容苏拥着锦褥,静静的听她把事情的经过说完,抓住凉滑锦缎的手指却在黑暗中无声收紧。

按照原先的计划,酉时燮羽士兵逼宫,他应该和皇帝在书房里。 但是信王的车驾刚进了辕门,便被不明身份地人袭击了。 之后的事情他记得不太清楚。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信王府的**。

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屋子里宛如一盏跳动不已的幽火,半晌才开口,声音隐忍而冷淡:“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听司徒侍卫说,子时有人夜闯王府,他追出去地时候便发现王爷躺在门口……如今皇上也知道了此事,一并认为是被前朝乱党所害。 明日便会颁下赏赐给王爷压惊。 ”

“这么说,我竟然还变成了被乱党袭击的受害人……”他在这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 笑意渐渐弥漫到眼梢眉梢,看起来竟有一种魅惑众生地意味。

叶逢苏的心里却是一冷:“王爷……”

“没关系,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没有表情的笑了笑,翻身坐起,慢慢整理身上的衣物,“逢苏,你先回宫里去。 出了这件事。 宫里最近必定要盘查清底,你们都要小心些。 还有……打听王峥和被俘的燮羽士兵关押之所,尽快来告诉我。 ”

叶逢苏担心的望了他一眼,犹豫道:“王爷,属下想不明白,既然有人已经知悉了你的计划,要与你为难,又为何要暗中通知我和葵将军。 让我们逃过一劫?”

慕容苏眼中暗光一跳,仿佛幽蓝地海面上燃起的火光,有着灼热又冰冷的温度。 他眯起眼睛,低低道:“也许那个人自以为好心,想劝大家回头是岸……”

他的声音很温柔,但眼神却是冷的。 冷淡的眼底弥漫着呼之欲出的怒火和不见血光的疼痛,烈烈地几乎要失控。 叶逢苏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不忍再看,急急的说了一声“是”,便从密道中离开。

门外的风还在肆虐的刮着。 慕容苏独自在黑暗的屋子里很慢很慢的走了两圈,然后替自己倒上一杯早已凉透地茶水,一口饮尽,终于走到门口,伸出手,毫不犹豫的拉开了门闩。

屋外落尽残叶的树下。 正有佩剑女子负手独立。 她的身上穿着极为简单的布衣衫裙。 并不是王府里的绫罗绸缎,长发也并未梳髻。 只用发带绑了垂在肩头,是未婚女子的发式。

慕容苏见了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 于是月影先开口道:“你醒了?”

他也不朝前走,就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她,淡淡问道:“这就要走了?”

她轻叹口气:“我还能留下吗?”

“如果你走了,让我怎么和别人交代?多少人在等着这一天你可知道?”

他的声音淡淡,脸上也没有表情,月影只觉得心里一痛,忍不住垂眉道:“你果然知道……是我。 ”

“的确……我知道,在莲墅地那段日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回了家;我也知道,你告诉婷儿让她十一月初九不要留在府上;我甚至知道将襄襄带走地人是颜啸云。 可是我什么也不明白,尽管很多事你都在骗我,我也始终不相信,你真的会把我地人出卖给你父亲,我以为你根本不在乎谁做皇帝,我一直坚信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一口气不停的说话,声音渐渐激动起来,终于走下台阶,却又在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漆黑的瞳仁中被痛苦和愤怒染上了一层青色。

他微微的喘着气,看着她很久,终于慢慢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是决然的冰冷:

“我给你机会的。 只要十一月初九一朝功成,你骗过我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当做不知道。 但是你还是选择了你父亲的‘月勾’,而把我当成被你蒙在鼓里的傻瓜!奚月影,你这样的女人也能自诩侠义?我还真是高估你了!”

他眼中的痛让她心颤,鄙夷冰冷的语气更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稳稳的站住,颤声道:“不管你是不是明白——我只是想让杀戮减到最低!你一旦做了皇帝,一定会铲除朝中的异己,也一定会对付今上的旧臣……还有被你利用的燮羽士兵和林七葵姑娘,事成之后,你真的能容忍他们活在自己眼皮底下?”

尽管想逃,她还是强迫自己对上他的眼睛。 继续道:“北方那些被白朔攻陷地城池都是你的饵吧?你要以天下为局,我不拦你,可你,不该轻贱普通百姓的性命!”

他微微一击掌,冷笑道:“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奚姑娘,本王真是佩服你。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吗?天下苍生?说的好听!死在月勾之下的燮羽士兵就不是生命?什么天下苍生……天大地笑话!”

他的眼底有着狂暴地怒意,再不复往常的优雅从容。 月影紧紧的扣住手掌。 连掌心都掐出血来,咬住唇道:“慕容苏。 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她阻止了他入宫,也没有将他是主谋的事情告诉父亲。 她一直是想保护他的!

“住口!”他仰起脸,精致的脸庞带着残忍的笑意,像是利刃,一刀刀割在她心上,“你还有什么事情是骗我地?你跟着我,在我面前装出羞涩和嫉妒。 让我以为你终于对我动了心,让我想着要以真心回报你……可这一切做作,都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的手段吧?奚姑娘,做这么不情愿的事可真是难为你了!”

“我没有……”她喃喃着,却无法斩钉截铁的直视他。 她对他的心思,是真是假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但是他的指责让她觉得很难受,难受的快要窒息了!

这个地方……待不得了。

她又狠狠的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三颗晶莹剔透地圆珠。 手指微弹,一一落在他手中:“这三颗佛眼砂,还给你。 ”

“……”

“我答应过替你保密。 是我没有做到,所以东西还给你。 ”

“承诺这种事情,在你看来果然是有如儿戏。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伤痛,却很倔强的掩在冷笑之下。 手掌紧紧的捏住那三颗佛眼砂,倏然间又放开,从怀中又另外掏出三颗,一并放在掌心。

“这是最后三颗。 我一直带在身上,本想等事情一结束就提出第三个要求。 不过这个要求,奚姑娘一定很不愿意听了,我们不如换一个。 ”他的唇角缀着空茫残忍的笑意,“这些珠子你视若珍宝,对我来说却是一堆垃圾,全部送给你也无妨。 但我地条件是。 守住樊城。 ”

“樊城……”她低低的重复。

“不错!那里不是你喜欢的地方吗,你不是说过会尽一切力量守护吗?如今白朔骑兵已经兵临城下。 奚姑娘想必十分乐意前往。 ”

“当然你大可以临阵拖逃,我也不会管你。 不管樊城是不是能守住,从今天起,你已经不再是信王妃,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

“你想要自由,我还给你。 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

他一松手,那六颗晶莹剔透的佛眼砂一齐滚落在地上,四散,流离。 仿若过去一起经历过的那些日子,如今都成了挽不住留不下的,指间之砂。

他再不看她一眼,转过身去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我不想再看到你。 ”

她看着他的背影,手指紧紧的攒住胸口衣襟。 只觉得心里从没有这样的疼,疼的好像要裂开来。 她努力地仰起头,才能不让泪水滴落。 许久之后,才轻轻道:“我会去樊城地……如你所愿。 ”

“……”

“从今往后,你……自己保重……”

“滚!”

只一个字,却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力气。 喊出口之后,连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

樊城,怎么可能守地住呢?守将早已经得到何倥偬的授意,大部分守军已经秘密撤走。 光凭不到原来三分之一的兵力,怎么与斑雎莲的白朔骑兵对抗?

他太了解她了,她一定会去的。 战死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最后可能连个收尸的也没有……也许不会,斑雎莲那么喜欢她,或许会饶她一命,可是依着她刚烈的性子……

他蓦然间转过身来,拖口而出:

“月影……”

然而方才紫衣女子所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茫茫黑暗里,只有风声低回,宛如呜咽。

她不会再回来了。

——————————————————《战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