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大海指挥着手底下的人把库里的火油一桶桶点着了往下扔,还没扔到一半,白朔主帐方向突然响起了号角声,苍狼纛旗挥起,人潮退去,竟是收兵了。

他手里还举着一只木桶,楞楞的看着灰鸦鸦的人群,半晌才道:“他奶奶的怎么回事?这群灰孙子竟被几把火烧着屁股了?”

“可能因为别的事退兵了。 ”月影沉吟道,一手指了指城外,“总之现在有时间整休了。 龚统领,请你立刻派人重新布置城外的拒马。 城里有锦带草吗?把草汁捣碎了涂在拒马的木桩上,锦带草的草汁能让战马兴奋失控(注一),还有,修复城墙的时候在砖缝里钉上铁刺,敌人就不容易攀援。 另外……请问随军的大夫在哪里?”

只知道频频点头的龚大海这才回过神来,只见眼前的女子额头见汗,脸色苍白,小臂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已经把包扎用的淡紫色衣袖染红了。 急忙派了一个小兵去请大夫,又迅速将月影说的几件事吩咐下去,这才和阿虎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慢慢的走下城楼。

“那个……壮士,请问……”

月影见这个三大五粗的汉子一脸为难的模样,忍不住淡淡笑道:“叫我月姑娘就好了。 我是来帮你们守樊城的。 ”

龚大海还是期期艾艾的:“这个……月姑娘……”

“莫非龚统领不相信我?”

“老子不是统帅,只是个小队长!”龚大海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 随后又抓了抓头,“不是,老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想说,方才看月姑娘单身入敌阵,身手真是一等一地,我龚大海十分佩服。 不知道能不能拜月姑娘为师,跟着学功夫!”

月影正要从怀里掏出将军府的通行令牌给他看。 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脚下一踉跄了。 好半天才慢慢的摇了摇头。 龚大海忍不住垮下脸来:“月姑娘嫌弃我是个粗人,太笨了是不?”

“不是。 ”月影站定了,认真道,“如果龚队长不嫌弃,我就叫你一声龚大哥。 只要各位在武艺上有什么疑问,尽管来问我就是,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就一定会尽力。 不过拜师二字却绝不敢当。 请不要再提了。 ”

趁着龚大海喜不自禁的时候,她抬手轻轻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又道:“龚大哥,有水吗,我想洗个澡。 ”

……

“我说这位月姑娘也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说她是姑娘家吧,功夫比男人还好,下起手来比男人还狠;说她不是姑娘家吧,这个时候偏偏还这么要干净。 哎。 老大,你看这个小娘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干嘛想不开替我们守着这么一座破城?”

趁着一群人坐在地上抽烟袋地功夫,阿虎忍不住捅了捅身边的龚大海。

“老子怎么知道她从哪儿冒出来地。 ”龚大海蹲在地上狠狠的吸了一口,又伸出手敲了一下阿虎的脑袋,“我说你这小子能不能不要在背后讲月姑娘的坏话。 老子最看不掼你这种人,这座城哪里破了?再破也是咱们的家。 你老婆孩子都在家窝着呢!你个混球难道想和学那个胆小鬼金统领一样弃城逃跑?”

“老大,金统领不是逃走,是上头让他以樊城做饵……啊,等等,老大,你自己不也背后说别人坏话?”

“老子跟你不一样!”龚大海又敲了一下阿虎的脑袋,这次阿虎学乖了,身子朝旁边一侧,那个暴栗就敲在他肩上。 龚大海也不在意,继续道:“虽然金统领说的好听。 但是这座城是咱们从小长大地地方。 你这小子真愿意就这么把它送给白朔的狼崽子?”

“老大,你可太不地道了!我要真的这么想。 咱这些兄弟就不会明知送死也要跟着你留下了!现在留都留了,怕个鸟?”

“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龚大海还没有出声称赞阿虎的慷慨直言,话尾就被一个温润的女声接了过去。 他抬头循声望去,忍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连身边那群坐在地上的士兵都突然没了话,人群里发出轻微地吸气声。

洗去血污尘土的月影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袍子,正披散着湿淋淋的长发朝这里走过来。 见他们的模样,忍不住起疑道:“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龚大海嘿嘿笑了几声,一张黑魆魆的脸竟然涨起了几分红晕,摸了摸乱发,随后一手一个爆栗敲在那几个小兵头上,吼道:“兔崽子,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啦?竟敢对月姑娘不敬,一个个皮痒了是不是?都给我滚!”

眼见那群小兵唯唯诺诺地退下去,月影摇头叹道:“龚大哥不必让兄弟们退下,守城的策略还需要和大家好好商量。 ”

在她卓然的风姿前,龚大海的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得哼哼哈哈的,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瘦长的身影朝这里走来,顿时跳过去一把扯起那人的领子,叽里呱啦的吼道:“喂,我不是叫人去叫大夫了吗,你这小子怎么这时候才来?”

那人倒也不甘示弱,一手扯着龚大海的头盔,也冲着他吼道:“城里那么多受伤的兄弟,我他妈地哪有时间管你一个女人……”

“小昙!”

看清那人地模样,月影忍不住拖口而出。

那个人看到她,也顿时愣住了,结结巴巴道:“月……月影姐姐!”愣了片刻,他一下子甩开龚大海的手掌扑了过来,搂着月影地肩膀朗声笑道:“月影姐姐。 果真是你!”

时隔一年,少年已长高了不少,如今已经高过月影了,因此搂着她有模有样地,从前的忸怩青涩也退了去,一张脸庞被晒得黑黑的,渐渐显出了下巴上刚毅的线条。

龚大海在一旁看得很是吃惊。 盯着小昙揽在月影肩上的手,好半天都没出声。 月影却依旧当他是当年的孩子一般,因此并不在意,只是问道:“小昙,你怎么会做了随军大夫。 ”

少年呵呵一笑,道:“这事说来话长。 守军中本来有大夫的,只是金统领撤走地时候全跟着一块儿走了。 城里仅有的几个大夫也因为怕打仗,溜地溜。 躲得躲,只好我上了。 ”

“你何时学了医术?”

“那个时侯你们在樊城救助灾民的时候,我就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跟着你们去闯荡江湖扶危济困。 为了这一天,我一定要做一个很有本事的人才行,所以我后来就一直在医馆拜师学医。 没想到这会子派上了用场……”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过月影的胳膊,急道:“月影姐姐。 刚刚老大说的受伤的人就是你吗?”

“只是手上中了一箭而已。 ”

“既然有箭伤怎么还能洗澡?”小昙气急败坏的一把摞起她地袖子,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伸手就去解她的包扎,“别动,我帮你重新处理。 ”

月影见他俨然一副男子汉的认真模样,忍不住笑道:“小昙。 我自己也会一些简单的包扎处理的,放心吧,伤口没有碰到水。 ”

少年不理她,一手抓着她的手臂,一手从背后的药箱中取出草药敷上伤口,口中还不停的嘀咕道:“月影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伤说重不重,留下疤也很丑地……对了,你那个看起来像贵公子一样的夫君呢?就是上次跟你一起的。 看上去很自以为是很讨人厌的那家伙啊……他居然让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受了伤也不管,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

他一边嘀咕一边上药。 很是专心致志,因此没看到龚大海足足可以塞下两个鸡蛋的大嘴和月影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小昙正在打结地手停了停,看了她一眼,这才觉得有些不妥,急忙道歉道:“月影姐姐,我不知道你的夫君已经死了,实在是对不住……”

“不是……”她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已经没有夫君了,就算他没有死,却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这辈子,他们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直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天,都不会见面了。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突然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强笑道,“我们不说这个。 我已经不要紧了,好不容易才见面,应该庆祝一下……”她的眼神转向龚大海,“龚大哥,这里有酒吗?我请大伙儿喝酒!”

“有……有!”突然被点名的龚大海一听这话,立刻跳了起来,忙不迭的找人去镇子上拿酒,一张黑脸眉开眼笑:“到了樊城就该喝酒才对!咱们这儿可是产名酒的,皇帝老儿都要喝,”

“我知道,是‘铁台春’。 ”

“月姑娘果然识货!”龚大海笑得更大声了,拍了拍大腿道,“这酒味道虽然不错,性子却烈。 不知道月姑娘喝不喝得惯?”

月影淡淡笑道:“只管拿上来就是,这世上恐怕还没有我喝不惯的酒。 ”

“好啊,月姑娘砍白朔兵地脑袋爽快,喝酒果然也爽快!”龚大海像是觅到了知音一般,笑得更加大声了,振臂大喊道,“兄弟们快过来,月姑娘请大家喝酒了!”

小昙忍不住抿嘴而笑,他知道月影酒量甚好,一喝起来非把这帮大老粗喝趴下不可。 他笑眯眯地朝她看去,只见女子支着颐,浅笑的脸上有种疏朗不羁地狂傲之气,但她的眼神却让他心里一冷,为什么是如此?竟是这般的萧瑟和荒凉。

那是,很寂寞很寂寞的眼神……

×××××

铁台春果然是好酒,也果然是烈酒,没喝过几碗,有些量浅之辈已经开始东倒西歪了。

月影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喝完第三碗,她似乎是嫌用碗太不过瘾,直接伸手在地上取了一坛,用力拍开泥封,仰起头大口的喝起来,连周围的男人都看得瞠目结舌,顿时纷纷拍手喝彩,再无一人敢与她对饮。

这些留在城里的人都是血性汉子,平生最佩服的就是两种人,打仗厉害的人和喝酒厉害的人。 那怕这个人是个女人,也一样能赢得他们的尊重和敬佩。

但是那些叫好声,那些欢笑声,那些称赞声,月影却统统听不见。 她把酒坛举在唇边,纤长的脖子仰起成优美的弧度,因此在这恣意的一刻,完全没有人留意到,她的颊边正有一颗一颗透明的泪珠从眼角滑落,落到腮边,然后混合着芬芳的烈酒,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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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这是朱丽曾和月影说过的话,详见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