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那场变故之后,京城内外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传言说那一天闯宫的是前朝燮羽的旧部,白盔白甲的士兵从阴曹地府而来,宫里无人可挡,幸而龙骑大将军及时回朝,月勾铁箭带有神力,这才将鬼魅驱散,天子无恙。

但整个宫廷却对此事讳莫如深。 随后的几天里,各处城门开始了极为严格的出入盘查,内城设置宵禁,就连宫内也里里外外进行了清底。

同一天在宫里遇到刺客的信王慕容苏,自回府之后并没有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第二天,他把前些日子住到京郊的几位妻妾接了回来,也第一次见到了女儿慕容珊,还未百日的小婴儿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跟他很相像。 他对女儿很好,命人给梁婷儿母女送去了很多东西,但是却没有再踏进西厢精舍一步。

第三天,他约了几个朋友去风华堂喝酒,那些世家子弟见他郁郁的模样,以为是前天遇到刺客的缘故,因此请了“清吟院”里的头牌姑娘来给他压惊。 慕容苏听那女子唱了一天的曲儿,弹了一天的琴,最后,当她风情万种的留他过夜的时候,他却告辞回了家。

那天晚上,书房的灯烛亮了一夜。 第四天早晨,他叫人送了一封书信到龙骑将军府上。 下人进书房洒扫之时,发现满地残纸碎笺,墨迹宛然。

下午的时候,他带着康平郡主苏襄襄去西郊牧场骑马。 适逢湘王慕容歆也在。 苏襄襄便一直和慕容歆笑闹在一处。 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两小无猜的少年男女,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前最依赖他的妹妹,和他说话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她更喜欢和六弟一起玩,有少女心事会和另一个人说,但是现在。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就把一下午的时间全都留给了那两个少年。 自己独自回城。 那会儿才下过雨,官道泥泞,马蹄不时的打滑。 他想起有人曾经跟他说过,下过雨的草坡难以行马,他地骑术不好,不要到处乱跑,小心摔了脖子。

他想着想着就催马狂奔起来。 其实他的骑术也没有那么差。 只是她太强悍,太强悍地人保护欲也格外的强,连带着把周围的人都看低了。

傍晚的时候,他回到京城,信步走到临水阁吃饭。 那里的老板问起苏夫人,他笑着说回娘家了。 然后独自坐在最里间两面临河的位置,默默的看着流水潺潺,面前是一只八角形刻着二龙戏珠地锡制烫酒壶。 里头装着上好的花雕陈酿。

她说:“黄酒上头,后劲沉,你的酒量那么差,还是少喝为妙。 ”

所以他一口也没喝,只是坐了一个时辰。 回府之后,依旧宿在书房。

此后的每一天。 他都过得轻松惬意,再不复之前数月的忙碌。 喝喝酒,赏赏花,和朋友聊天,听美人抚琴,然后回府,独自宿在书房。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他又是辽阳京里那个风流倜傥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第一王爷了。 似水华年,亦不外如是。

第八天的早晨,这样的日子终于被打破。 因为信王府上来了客人。

慕容苏踏进前厅地时候。 龙骑大将军奚仲连朝服都没有换,挺直了脊背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 两道炯炯的目光正跟着他的脚步一寸寸移近。

真不愧是父女,他忍不住想,连坐姿都一模一样。

“信王殿下。 ”已界中年的名将恭恭敬敬的行了臣下之礼,语气却很不客气,“末将这些日子正和小儿替皇上彻查逼宫谋反一事,多日未归。 今日一回家便看到了这个,还请信王殿下给末将一个解释。 ”

慕容苏顺着他地手看去,见他从怀里掏出来的正是前两天他写了一夜的书信,信纸展开,起头两个醒目的字:休书。

他笑了笑,道:“老将军想要什么解释?”

奚仲的两鬓虽已斑白,目光却依旧凌厉如电,一字一字的读着纸上的句子:“‘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何意?月影是皇上御赐的信王正妃,殿下的休书上没有写明任何一条罪责,更没有告知过皇上。 此事于理不合,叫本将军难以信服。 ”

慕容苏的脸上却是一派无谓懒散:“说到此事,本王原本是要禀告皇兄地。 只不过皇兄近日专注于谋反一事,想必无心理会这些家常,因此耽搁了些时候。 至于奚姑娘地罪责么……”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她凶悍粗鲁,阖府皆知。 再说也没有子嗣,又不顾家,成天往外跑,本王只是顾念老将军的面子,才没有把罪责一一写上。 奚老将军,你自家地女儿自己最清楚,勿需本王再多说了吧?”

奚仲蹙起眉,一时沉默。 片刻后又道:“此事仅凭殿下一人之言,奚仲实难决断。 还想请问殿下月影的行踪?待我亲自问个清楚。 ”

慕容苏有些吃惊:“她没告诉老将军去向吗?”

“这孩子一向独立,从小就不在我身边……”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双手紧握成拳,倏然沉声道,“信王殿下,她到底去了哪里?”

慕容苏长眉紧锁,犹豫不决。 该怎么说?说她去了战场……去送死了吗?他料到她定会按他所言去往樊城,可是没想到,她竟然瞒住了亲人!

正沉默间,厅外突然传来一个朗朗的声音:“你们王爷呢?奚将军在不在?”

奚仲一愣,忍不住站起了身。 疑道:“月华?”

只见一身青锦戎装的奚月华推门而入,他看了一眼犹自端坐皱眉不语地慕容苏,又看了一眼奚仲,这才走上前朝慕容苏行了一礼,随后再不看他,转向奚仲道:“孩儿刚有了妹妹的消息,于是急着赶来相告。 ”

奚仲闻言一喜:“月影在哪儿?”

奚月华的表情却不若那般喜悦。 反倒带了一丝凝重,“妹妹她如今……应该在樊城。 ”

“你说什……”奚仲大声吼道。 突然又想起这里并非是家中,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的慕容苏,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

“这疯丫头怎么到了那种危险的地方?”

奚月华压低声音道:“据我们先行派去樊城的探子回报,在樊城总兵金岩撤退之后不久,城外出现一名女子帮助守军歼敌,让白朔暂时退了兵。 听形容回来的形貌。 十有八九就是妹妹。 ”

奚仲眼中一凝,想到慕容苏递来地那份休书,心中即刻认定了月影是为此事负气出走,这才会前往樊城,正要发话,奚月华又低声道:“另外,爹爹,还有个糟糕的消息。 ”

“怎么?”

“听说白朔单于秘密派遣大王子斑雎弼南下襄助如意侯。 对樊城势在必得。 还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发兵地,只怕是快到了。 ”

“当啷”一声脆响从他们身后传来,两人一同转身,只见慕容苏正慢条斯理的揭起茶杯的杯盖,笑容悠悠淡淡,眼神中示意着“你们继续”。

奚仲此刻对樊城局势的关心更甚于找慕容苏理论。 况且见他淡漠的神情,也有些心灰意冷,一拱手道:“既然如此,是我奚家无缘高攀王爷,从此分道扬镳。 末将打扰了,就此告辞。 ”

说罢,拽起奚月华的袖子就转身离去。 隐隐约约中,听到两人的耳语:“爹,你怎么就这么放过他了?妹妹可不能白白地被这等王孙公子欺负了。 ”

“此事以后再说。 找人兴师问罪也得等你妹妹有命回来再说,这个疯丫头也忒大胆了……你速去京畿营准备。 我马上进宫面圣。 此番皇上决计不会让我离开京城。 因此樊城一行,恐怕得要你去。 最好明日就能启程。 追上北伐军。 那些兵将太久不打仗,什么事都慢吞吞的,到时候非得被斑雎弼一个个给砍了……”

“爹爹,听说那个白朔大王子下手阴狠毒辣,及其残暴……”

“所以才要快去!”奚仲吼了一声,声音又低了下去,“等月影回来,说什么也不准她再嫁给这帮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了……”

……

直到奚仲父子离去很久,独坐于厅上的慕容苏才眯了眯眼睛,缓缓的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可是杯底才刚触到桌面,却又被他一甩手,用力的扔了出去。

他的眼神,渐渐地幽暗到完全看不到光芒,只是微微的喘着气,手指收拢,攥出泛白的色泽。 于无声中,他忍不住想起那个时侯,在樊城逼仄却安静的街道上,他曾递与她半盏微凉的茶:

——月影,你喜欢樊城吗?

——如果将来樊城有难,你还会再次出手相助吗?

……

他可以料到事情的发展,却料不到自己地心。 这么的不安,焦躁……没有人知道,每天晚上他都睡不着,一睡着就会梦见她浑身浴血的模样,那双如月魄般清冷的眼睛看着他,却再无半点光华……

他真的要她死么?真的要她死么?

斑雎弼不比斑雎莲,他心中仅有的一点说服自己不必担心的希望,也已经不成立了。 如果再过数日收到她的死讯……到底是惩罚了谁?

见他面色不善,几个下人都不敢上前。 司徒星等了半晌,才小心的问道:“王爷……”

慕容苏却突然拂袖而起,道:“司徒,准备车马,我们去天一阁听小伦弹琵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