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郊野中,一匹奔马飞快的掠过阡陌田地和清越溪流,朝着山中的密林奔驰而去,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马背上的骑士在一面嶙峋陡峭的山壁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拨开了杂乱的枯枝,lou出了一条狭窄的小路直通挂满藤萝的山腰。

藤萝之后,竟是一个可供两人进出的洞口。

山洞极大,内里幽深,洞内两旁还另凿了许多石窟,其中一些放着床褥桌椅等家用之物,另一些则堆满了刀枪剑戟——这竟是一个屯兵之处。

骑士一路疾行,连数名相识的黑甲将士同他打招呼也顾不上,直到山洞最深处方才停下脚步,还来不及做礼便道:

“将军,不好了!”

四壁都是岩石的洞窟中点了数十支牛油巨烛,墙上挂着黑色的幕帏,迎着唯一入口的地方,挂了一张很大的后稷大陆地图,摆放着沙盘和桌椅,有两个人正坐在烛下对弈,另有一名白衣女子正托着腮观看。

听到那名骑士的声音,年长的一位放下手中的酒杯,沉声道:“有什么事,慢慢说。 ”

他定了定神,这才道:“启禀主上,巨泽的水军退兵了!”

这句话却是对着座上的另一个说的。 那人的年纪不大,看样子像是个富家公子,正是大酉皇帝的弟弟,曾经的大酉信王慕容苏!

而他身边地两人。 自然就是何倥偬和林七葵。

此刻,何倥偬和林七葵的眼神正盯在他的脸上。 他皱了皱眉,问道:“你去城中没有找到巨泽水军的落脚之处?”

“找到了,但并没有看到人,他们早在三天前便全面撤走,据说是收到了白王手谕,命令他们立即回国。 整个援军只留下了一名善后的军官。 他叫我把这封信送给主上!”

骑士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 慕容苏接了来。 匆匆浏览一遍,长眉微蹙,只是低头不语。 一旁的林七葵却耐不住性子,急忙问道:“写了什么?你不是说白王会帮你的吗,怎么这节骨眼上又走人了?”

“帮我地是跟我立约的‘白王’!”

“你说地什么意思?我可听不懂。 难道跟你立约的白王和将援军召回的白王还不是一个人?笑话……”

“的确不是一个人。 ”慕容苏沉沉答道,手下微一用力,竟不自觉的将那封信捏成一团。 一直冷眼旁观的何倥偬见状。 一把拿过他手中的信纸,展开一看,眼中精光微动,淡淡问道:“白王亲政,青公主流放。 子幄,这是什么意思?青公主不是早就死了?”

慕容苏缓缓地摇了摇头:“青公主没有死。 和我立下约定的是青公主不是白王,而如今,恐怕白王……”

他怎么忘了。 当初和月影分开正是因为她要去北方寻找天极丸的解药,以解除沈荇飞的痛苦。 前段时间她既已回京,想必那解药已经寻到,沈斐然心疼弟弟,救人自然刻不容缓,沈荇飞一旦病愈——白王已是真正的白王。

沈斐然愿意帮他。 沈荇飞却未必愿意,他是个刚愎自用的少年君主,自信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夺得天下,当然不愿意发兵助他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

当初青公主没有死是因为月影,现在巨泽收兵也是因为月影——难道冥冥中真有定数,她地出现,就是为了阻止他不要逆天而行!

谋反屡次受阻,这一次是否亦如是?

他皱着眉,怔怔的不言语,何倥偬看了他一眼。 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子幄。 区区南夷水派不上什么大用处,不必介怀!”

“就是。 有我燮羽大军和黑骢军联手,无往不利!”林七葵嘿嘿一笑,美目中满是自信,“等到三天后德馨太后那个老妖婆停灵之日,只要略施小计引得铁甲军和神龙军大战,我们的大队人马就**杀进帝阙……”

她一边说一边拈起手边一颗棋子,信手弹出。 棋子夹带着风声,恰巧打在沙盘上千重宫阙的位置,登时哗啦啦的塌了一大片。

何倥偬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也未见多么严厉冷酷,林七葵却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抱歉啦,我明天叫人帮你修好。 ”

慕容苏似乎被那一阵沙盘崩塌地声音惊醒了,道:“舅舅,你真的不打算改变计划?”

“为何要变?”何倥偬看了他一眼,“如今宫里那个一手遮天的老太婆已经死了,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子幄,你一路走到现在,难道事到临头却怕了?”

“何曾怕过。 ”慕容苏淡淡一笑,看了一眼林七葵,“只是……”

何倥偬知道他的意思,道:“七葵,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子幄有话要说。 ”

林七葵不满的撇了撇嘴:“我们是盟友,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虽然是盟友却还不是亲戚,的确有些话不能听,你先去休息吧。 ”何倥偬很不客气的拒绝让林七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好顶撞,只得很不高兴的转身离开。

慕容苏看着她窈窕地背影,不免觉得好笑:“她这样地女子,倒是很听舅舅的话。 ”

何倥偬却不理会他得意有所指,拿过茶壶替自己添了茶,问道:“子幄,你这两天心事重重,到底还有什么顾虑?”

“舅舅此次若事成,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何倥偬一愣,平常不苟言笑地人此刻勾起嘴角,笑得甚是志得意满,“你不知道我打算如何么?得到我应该得到的,让你坐上本应属于你的王座——何家的子孙才能君临天下!二十多年前姐姐嫁入宫中,我便这么想了。 ”

“舅舅是为自己,还是为了死去的母妃?或者,是为了何氏家族?”他定定的看着何倥偬两鬓的白发,语气轻柔,“何家因为受到你我的牵连,已经无人在朝中为官。 但何家的百年基业并不在朝堂,没有人做官也一样可以活得比别人更好。 舅舅,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何倥偬一挑眉:“子幄,你是在质问我么?”

“子幄不敢不信舅舅,只是……”他淡淡一笑,“最近我时常想,人一旦倾注太多的心力在理想上,有一天理想终于达成了,以后该怎么样办呢?”他转头看向何倥偬,目光有种叫人发冷的幽暗,“舅舅,你一心让我登基,真是因为这是你的夙愿?还是你要赌这一口气?”

也许他只是想要告诉天下,他可以覆灭一个王朝,也可以成就一个君王。 这件事比自己做皇帝要有意思的多。

“住口!”两鬓染霜的将军双眼如利剑,注视着那张和最亲的人相似的脸庞。 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布满厚茧的手掌慢慢按上慕容苏的胸口,然后肩膀,最后落在脖子青色的血脉上,只要一用力,就能捏破肌肤。

“子幄你听着,不管我怎么想,你都要按我说的去做,没有反悔的余地!”

慕容苏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到有一种寂灭的灰色。 他的声音柔软如水,却又坚定如冰:“舅舅,我不想做皇帝!”

“胡说!在你十八岁之后,取代慕容晟就是你的梦想!”

“所以我说,太执着于梦想是不行的——”他觉得脖子上的压力加大,声音都有些干涩,却仍然说道,“我发现了比做皇帝更有趣的事。 舅舅,如果你想要那个位置,我让给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点住了穴道。 何倥偬满面铁青——这几乎是慕容苏记事以来看到他最为动怒的一次。

沉沉的声音回荡在石室中:“你想做也好不想做也好,这个位子一定是你的。 子幄,我早就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好好在这里想想,直到我们出发那天,你不能走出这里一步——”

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看起来真的是气得不轻。 慕容苏轻轻一哂,也难怪,现在跟他说撂挑子不干了,仍是谁都不能接受——自己毕竟还是在血缘关系前败下阵来,本来可以更早拖身的。 原来不是无情,是太多情了……

慕容苏微微的扯了扯嘴角,lou出一个不像笑的笑容。 心中那个浅紫色的身影,又离他更远了一步。

上天这是在嘲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