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是周末。夏尔早就醒了,但等着葛朗台出门才慢悠悠地爬起来。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给他亲爱的吝啬鬼伯父留下一个“这家伙就是个好逸恶劳、大手大脚的纨绔子弟”的糟糕印象——

要知道,他和奥尔良公爵签订了一大笔葡萄酒合约可是藏也藏不住的事情。现在距离签约时,已经一个半月过去了;就算索缪消息再迟滞(政府严格限制了报纸之类的消息渠道,只能靠人口相传),这时候稍微打听一下,也肯定能知道。

一万五千桶!这么大一个数目,还不得哭着求着葡萄园主卖酒啊?

必须要说,葛朗台自己就是索缪最大的葡萄园主。而如果他知道夏尔要买酒,最大的可能不是适当降价,而是囤积起来,等着卖一个更高的价钱。至于纪尧姆是他亲弟弟这种事,他绝不会考虑。

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更不会考虑了。如果东西肯定能卖出去,那他们为什么不涨价呢?

对于夏尔自己来说,这事纸包不住火,难道只能买高价酒吗?

其实,夏尔早就考虑到了这点。

所有人都希望为自己获取更大的利益,这是商人的本质,无可厚非。就算葛朗台不那么吝啬,他也不会天真到想要亲戚卖便宜点给他,并且毫无代价。现在葛朗台是个标准的商人,绝不会帮忙,这还省了他的事。

那么,按照正常的思考回路,手里有酒的都会囤货观望,等着市场价上浮到一个新的高度,再抛售出去。

再考虑时间。

现在是七月中旬,早熟的葡萄已经开始采摘;等八月时,大部分的葡萄都从架子上摘了下来,就可以开始一年的酿酒大业。如果天气晴好、气温合适,新酒二十天就能酿出来;如果冷一点,那就是四十天左右。

也就是说,新酒从九月初陆续上市,然后越来越多。等到十月,家家户户的葡萄酒都能上市出售。再到十一月,大部分交易都已经成交。商人们都打包回家,清点自己一年的收入,然后就等着过圣诞了。

所以正常情况下,精明点的葡萄酒批发商从八月底就会到达产地,看行情,好收酒。不过一般情况下,买的不如卖的精,葛朗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设身处地地用吝啬鬼的思维想一想,如果有个急需买酒的大客户,他一定不会头一个冲上去;他会不紧不慢地吊着客户的胃口,放长线,绕圈圈;直到客户没耐心的前一刻再松口,这样开出的价格才是最高的。

这说起来挺容易,但操作起来风险很大。因为市场上的酒商绝不止一个,如果有人在前头先满足了客户,或者出了其他什么意外,那他就不用卖了,等着赔死吧。

葛朗台的精明之处,就在于他能准确把握这个最高点。早了就少赚钱,晚了就卖不出去,只有那么一个恰恰好的时机。这也正是索缪居民又羡慕他又畏惧他又不敢表现出来的原因——任谁被明着暗着坑过很多回、还是比不过的话,都会和他们一样。

而夏尔,要的就是葛朗台奇货可居。

葛朗台是索缪城里影响力最高的葡萄园主,人人都在模仿他。只要葛朗台保持观望,保准儿没人在他之前把酒脱手。如果那些人再知道一万五千桶的消息,这件事更是板上钉钉。

可是,他们认为他肯定会着急买,他就偏不买!

夏尔都想好了。

对葛朗台来说,他肯定不希望别人知道一万五千桶这回事。想想看,如果其他人早早地就把手里的酒卖光了,剩下他独一份儿,岂不是什么惊天价格都由他开?

而对他夏尔来说,这件事当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没有什么销路会比军方供给更大更稳定了,知道的人肯定都会想分一杯羹:把酒留着,等着抬价!

但是不会有人预料到,夏尔要出其不意。如果他们拖着不卖,夏尔又拖着不买,那么,拖过了时间,谁先着急,谁就输了。

这计划风险很大。但只要夏尔和纪尧姆能沉住气,不让别人看出破绽,成功可能至少有一半。夏尔为此设定了循序渐进的步骤,现在仅仅是头一环——拖字诀——而已。

吃过早饭后,夏尔陪着伯母和堂姐去教堂做望弥撒。娜农留在家里,料理剩下的两只竹鸡;还要照欧也妮的吩咐,给夏尔做鲜奶油配咖啡喝——欧也妮坚信夏尔吃不惯索缪的粗糙饭菜。

对此,夏尔阻止无果,只能随她去了,就当自己那份厚礼的回赠。而且,瞧着自家堂姐因为愉悦的情感而变得明亮的脸,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狠绝的话。说句实话,他堂姐底子不错,好好保养打扮一下,也是美人一个呢……

当夏尔这么想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教堂,顺着人流走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岔路口。平时,大家就三三俩俩地散了;但是今天看到他,所有女人几乎都走不动路了——好奇的有,鄙夷的也有,更多的人就和欧也妮的反应一样。

用三句直白的话总结,就是——土豪求抱大腿!简直帅到没朋友!男神快到我碗里来!

这无疑印证了安托万对自家少爷的形容,凤凰落到鸡窝里。再要说的就是,不止女人,大部分男人也在注意夏尔,不过酸葡萄心态就比较多了。

作为城中首富的独女,欧也妮早已经习惯了各种打量的视线,完全不以为意。“亲爱的堂弟,”她瞧着夏尔往码头方向看的模样,“您想到处走走吗?比如说在卢瓦尔河沿岸看看风景?我很乐意带您去看!”

夏尔看的其实不是码头,而是码头附近的市场。因为他估量着,安托万差不多也该把他们的真实目的给“漏”出去了。但这会儿欧也妮问,他可不能回答这个。“的确有点儿想,”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葛朗台夫人,“您的意思呢,伯母?如果不方便的话,我自己去也能行。”

刚才已经在教堂里用过了一点圣餐,葛朗台夫人觉得散散步也没啥问题。再说了,老头子让她把格拉珊夫人找来,她总得给对方一个凑上来的机会。于是她点了点头,道:“侄少爷您又客气了,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最好沿着树荫走,这时候太阳挺毒辣。”

欧也妮高兴起来,挽着母亲的手不免紧了紧。葛朗台夫人注意到了,没忍住看了看女儿——这难道只是单纯的、因为太久没出去而兴奋的喜悦?

既然有葛朗台夫人随行,也就不会有人说闲话——顶多就是葛朗台家在招待亲戚——于是夏尔没有反对。三个人沿着岔路走下去,经过市场时引起了诸多侧目,然后就在河边的白杨树下走走停停,气氛相当和谐。

当消息灵通的格拉珊夫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她经常来往于巴黎和索缪,当然看得出夏尔是个典型的巴黎公子哥,潇洒倜傥自不必说。欧也妮没见过大世面,这会儿目光完全围着夏尔打转。

这对我们家阿道尔夫可不是个好消息,格拉珊夫人在打招呼的时候想,我可得打消这个漂亮小公子的想法,绝不能让他娶到欧也妮!所以她是这么说的:“哟,您就是葛朗台先生在巴黎的那位侄少爷?那您可一定要来我家,因为索缪城里就只有我们那儿有巴黎式的舞会!”

这话里的隐藏意味太明显,夏尔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不由得腹诽,夫人您真的想多了!人人都以为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但他还真不是!只不过,阿道尔夫想娶欧也妮也不到火候,那个克吕旭庭长也一样。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向这位格拉珊夫人澄清这种误会呢?

“感谢您的盛情邀请。”夏尔客气地说,“不过我就在索缪呆上几天,恐怕没有空余时间。”

显而易见,夏尔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到欧也妮哥哥的位置上了。

不管是格拉珊夫人还是夏尔,都有一手不错的掩饰自己情绪的本事。至少葛朗台夫人就没察觉到底下的暗潮汹涌,还在想着等下可以顺道请格拉珊夫人喝杯茶,这样就能完成丈夫交代的事情了。至于葛朗台想做什么,她一点不知道,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她一向管不了。

至于欧也妮,她知道堂弟打算用比想象中的更多时间来陪伴她们,脸颊又开始飞红。

三人行变成四人行,看起来就更热闹了。而在葛朗台夫人开始思考她们什么时候回去能碰上丈夫的时候,对面有两人迎面走过来,正是葛朗台和克吕旭公证人。双方互相看到,当然打了招呼,再把夏尔介绍给公证人认识。

“夫人,这么热的天气,您合该回去睡个午觉。”葛朗台一看人齐了,马上就打发妻子回家。在外人面前,他总是显得很尊重和关心自家夫人。“还有你,欧也妮,你脸都晒红了!”这么说的时候,老箍桶匠根本没想到,他女儿脸红根本不是因为他说的原因。

这就是后面不用她费心了。葛朗台夫人松了口气,就对欧也妮说:“老爷说得对,我们回去吧。”

欧也妮还有些踟蹰,但她也隐约知道,夏尔和她不同,儿子比女儿要承担多得多的责任。而且,她用脚趾头想的都知道,如果她爹知道她喜欢夏尔,肯定马上就玩完。所以她好歹控制住了自己,老老实实跟着母亲回去了。

至于夏尔,迎着两个人的挑剔目光,一点没怯场。他倒要看看,他和他的世界名著伯父,到底谁挖坑给谁跳?